第四十九章 霜冷之后
格兰芬多队这个赛季的第一场比赛输得一败涂地。斯莱特林队将尤列亚·莱斯特兰奇招进来,确确实实是为了压制格兰芬多的主力。尤列亚相当擅长典型的风筝战术,以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牵制着波莉安娜,非常有耐心地,一点点消耗着她,利用一切有可能发生的纰漏,把她的球偷到手。这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打法,没有多么激烈的对抗就能取得不错的优势。而波莉安娜也确确实实被扰得心烦意乱,比赛开始一半就疲惫不堪,就连平常三分之一的水平都没有发挥出来,对于他的控制,她烦得要命,却又甩不掉、打不走也赶不跑,这让她有一种他已经掌握了她的节奏的感觉,这感觉令她很不习惯。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最终还是保住了一百八十分,因为艾尔林特抓住了飞贼,不至于让他们输到一个特别难看的程度。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比赛结束后,波莉安娜这样有气无力地对艾尔林特说。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事实上,整支球队都兴致不高,眼下的初赛形势比想象中的更为酷烈,下一场多半也不会太好应付。但事已至此,除了改变,抱怨并不能带来更多的增益效果。大伙儿都闷着气,没人吭声,扫帚棚子里的氛围怪异得很。艾尔林特是最先离开的,接着其他人收拾好东西,都陆陆续续地抡上包走掉了。在她之前最后一个离开的是亚瑟,他跑到门边,却又停下脚步,扶着门把手回头看了她一眼,冲她笑了一下,这滋味却令她更不好受,仿佛自己正在被凌迟似的,反而更为自责起来。
她离开之前将扫帚棚非常仔细地打扫了一遍,添了些灯油,又把积攒了一个夏季的蜘蛛网清理掉,然后锁上门,走在十月份的阳光里,秋季午后仍有余热,在巨大观众席的阴影中,也依旧感受得到。她路过斯莱特林扫帚棚时,看到尤列亚拖着扫帚,和另一个女孩面对面地站在那儿,交谈着什么,她便往边上躲了一下,整个人掩在观众席的木制结构中,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不想让他们——特别是他,看到她在这儿。
“我已经说过了,伊芙,我不想让这事儿弄得那么难堪。”
尤列亚这么说,声音不大,球场却过于空阔也过于寂静,她的位置距离他们不远,依旧能听得清楚。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伊芙琳·塞尔温问道,“你明明知道我对你——千万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而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像个傻子一样,一问三不知似地假装蒙在鼓里。”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伊芙,别让我一遍遍重复这件事,”他说,“我对你没有感觉。从小到大,我只把你当姐姐,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已经尽可能以最让你体面的方式,回避开这件事情,我求你也体谅我的面子,这么咄咄逼人只会叫我为难。”
伊芙琳很锐利地笑了一声,随着她笑,周遭的空气好似成了棉絮,或是某种细帛似的,碎碎地被撕开来。
“你到了现在,却只和我说把我当姐姐?”她有些尖刻地说,“从小到大,我们那么要好,要好到旁人都羡慕不已的程度。你小时候总是对我百依百顺的,我难过了,你总是第一个来哄我。然而如今你就连答应我一次,甚至就连像从前那样,讨我欢心,哄我快活,你都不肯。可你曾经在花园里,用苜蓿编成戒指,答应长大了要娶的那个人是我啊,是我!”
“那只是游戏,伊芙,那时候我们才多大——六岁?七岁?”他非常慎重地摇着头,“那一天格林格拉斯小姐在花园里扮家家,邀咱们同他们玩,你不能拿那事儿较真。”
“可我就这么较真了,能怎么办?”她听起来仿佛要哭了似的,“你不喜欢我,摆明了不喜欢我。你喜欢的是波莉安娜·格林诺,我知道的。可人家呢?她根本不喜欢你!”
“是的,我喜欢她,”波莉安娜听见他这样说,“我喜欢她,与她是否喜欢我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不会像你一样,把个人感情作为条件,要挟对方应允什么。我不是那样的人。就算她拒绝了我,我也喜欢她,这一点不会改变。”
波莉安娜心里忽然悸悸地惊跳起来,仿佛下楼梯时一脚踏空似地,或是毫无预兆地被灌下一大瓶冒着泡的霞多丽,产生好些美妙的刺激,却又有如幻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所以说,我在你心里头的地位,就连一场单相思都不如,”伊芙琳分外酸楚地说,“我有哪一点不比她好?你对我的熟悉程度,比对她的熟悉程度多得多,而你宁可在她身上一厢情愿,也不乐意多看我一眼。”
“不——你很好,伊芙,千万别这么说,”尤列亚说,“你很好,很漂亮,也很优秀,你值得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一个能坚定不移地陪伴你,目不转睛地望着你的人,而不是我,我不能给予你这些。有多少优秀的男生,他们都喜欢你,都渴望矢志不移地爱你。你不明白吗?德米特里为了你,他放弃了进入威森加摩的机会,一心想着回霍格沃茨教书,只是为了离你近一点——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等你,你不明白吗?”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才是最不明白的那个人!”伊芙琳叫起来,“我根本就不喜欢他——就像你不喜欢我一样,你不明白吗!”
这姑娘没准儿言情小说看多了,并且患有公主病,还病得不轻。波莉安娜想。她本以为事情发展到这里,差不多也要收尾了,她正琢磨着他俩什么时候离开,好让她赶快脱身,接着却发生了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仿佛将她施了石化咒似的,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看到伊芙琳一下子扑上去,推着尤列亚往扫帚棚的门边一摁,然后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从她的角度,她看不清楚伊芙琳是否真的吻到了尤列亚,只一瞬间,他便迅速地推开了她,然而这场面却让她浑身莫敏地烧热起来,心里头七上八下地,莫名地泛着酸楚,却又隔着层纱似的,将那满坛的酸意细细地荡漾,却怎样也倒不翻。
“我不会放弃的,尤里。”
她听见伊芙琳这么说。被他推开之后,伊芙琳很轻地晃了一下脑袋,似乎要流泪一般,扭头飞快地跑开了。尤列亚在扫帚棚的门口站了许久,一直没有离开,只是望着地面。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波莉安娜久久地望着他,望着太阳渐渐西移,将他的影子一点点拉得更长。
后来他离开,朝着与她正相反的方向,背对着她,直到她能够确认,他们远远地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之外以后,她才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用手背擦一擦额角的汗珠,鼻尖上也浮了一层密密的细汗,这些都是意料之中。
唯独她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脸颊烫得惊人,仿佛刚刚吻他的不是伊芙琳而是她一般,尤其令她感到惶惑的是,她觉察到在自己的潜意识里,似乎暗自希望刚刚吻他的人是她。一刻钟之前,她以第三人称视角目睹那一场荒唐的吻,她在潜意识里竟将自己代入了伊芙琳,好比欣赏文学作品或是影视,美丽女主角与英俊男主角的亲吻,观者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进女主角的身体似的。
这滋味给她一种无法遏制的失控感,她拿不准自己该不该担忧。
在这之后的几天,她便一直笼罩在这样的失控里。这种心里怎么也没个底的感受,令她感到相当不安,她在感情中向来习惯将事情清晰化、具体化,以至于自己可以主导和把握感情的节奏,她是占上风的。她讨厌一切无可把握与不确定性。她又无可避免地想起她所看见的那个吻,心里又不免地涌起一阵酸楚来。实话说,她并不嫉妒也不羡慕伊芙琳·塞尔温,因为尤列亚不喜欢她。她只是嫉妒那个吻。那大概是他的初吻吧。她又无可避免地想到这些。伊芙琳凭什么吻他,她有什么资格,他又不喜欢她,她凭什么可以获得他的吻。她这样愤愤不平地想。那个吻他的人就应该——
应该是我。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个念头来得太唐突,太毫无预警,几乎要让从来不刻意期盼什么的她,要开始期盼起来。
所以她大概是想过——或者说,想要喜欢他的,至少有这样的苗头,一直以来都有。她只是在观察这个苗头在她身上所起到的作用。或许比她所想象的还要更多。很深的夜里,她在床幔笼罩的空间内,仔细回忆着他校袍上的气息,朗冽的男孩子味儿,像是清晨掠过草丛的风,混着点淡淡的洗衣粉香。第二天早上,她便隔着中间的几张长桌,远远地望他,望着他在斯莱特林长桌那头,与其他的几位朋友谈笑着,领带打得很漂亮,领子一只整齐地折在针织衫里,另一只却翘出来。让她想到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一只耳朵已经发育完全,立了起来,另一只耳朵却还耷拉着。
在这样的心绪中,十月便过了大半,更早些时候,秋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细而绵地成日成夜在玻璃窗上敲个不停,白昼一日薄过一日,夜晚更厚。极深的夜里,总有好些模糊的愿望在黑暗中漂浮,却不懂得触碰,也不知道从何整理,是一种无法形容,但确实得以强烈感受到的那种憧憬。不知不觉要入梦了,窗外风起骤急吹动林海,推开天幕上的瓦楞云,只听雨点急促地涨落,松涛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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