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巴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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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巴珑

雨日结束的那个上午,稍微降了些温,然而有阳光,不多不少地让人觉出暖和,风吹过来时较为温柔,吹出去的时候却又多了些转折,阳光暖烘烘地从领子灌进去,一直照到颈窝里。克兰拉此时坐在图书馆西区的两排书架之间,捧着一叠书,微倾着身子,斜倚在书架边上,一行行划着纸上的凹字,将食指尖端磨麻了后,便改用中指阅读,偶尔用无名指,待到食指恢复了些知觉,又再换回来。

    

    这样晴好的日子,大家多半更乐意到室外或是霍格莫德遛弯儿,至于闷在屋子里头,对付一沓沓功课与论文,算是下策中的下策,这样的周末,图书馆的人便少了,至于西侧这一排古典魔药研究的专区,小众且冷门,人流更稀,多半好几个小时也见不着一个人影,却恰是块适合静读与沉思的宝地——克兰拉新发现的好去处。自从上了六年级以后,她便常常来这儿,对付功课,写论文,或是阅读,专业书或闲书都行,再或者仅仅是沉思,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逐渐喜静,尤其享受万籁俱寂、只剩下自己一人的感觉,整个世界沉浸在安静的半音里,屋外的鸟鸣或是风响,作为白噪声,一阵阵透进来。她偶尔也乐意把艾尔林特带来,她并不介意与他共享她的小世界,好让她的独处空间也认识他,并接纳他,再单独与他呆上一阵子,她知道这个小角落也不会反对他的加入。但大多时候,她更愿意自己一个人,这是她逃离已知世界,用来趁机透气的好办法,现实生活在这里暂告一段落,如果可以,她还可以虚构另一个属于她的世界。

    

    前些日子,她在艾尔林特与波莉安娜的帮助下,将那篇论文的格式修正了一下,又多誊了几个副本,分别投给了好几家期刊,之后便是等待,一切看来杳无音讯,尽管她打心眼里认为退稿的可能性大得多,并且暗自期望,自己别在这件事情上感到挫败。除此之外,生活并没有什么大变化,退出德米特里的魔药课程以后,他们的空余时间变得更多,更自在些——或许得感谢德米特里罚他们禁闭,他们将北塔楼顶上的空教室打扫干净以后,那儿成了供他们四个人自习的地方,视野宽阔,采光合适,空气也清爽得多,他们常常在那里讨论题目,或是一起研讨更复杂的功课。然而没过多久,波莉安娜便退出了他们的行列,她忙于为球队制定计划,一时半会腾不开手。再过了些时候,尼尔渐渐也不太常来,因为他恋爱了,谈了一个赫奇帕奇的姑娘,他更乐意多花时间在女朋友身上。于是又只剩下艾尔林特与克兰拉,这地方便逐渐成了他们独处的空间。

    

    书架另一面传来一阵脚步响,有人讲话,将属于克兰拉的寂静戳破了。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看样子,他们在书架另一侧拣了座位,坐了下来,然后便是一阵书本哗啦啦翻页的响动,厚沉沉的漆皮笔记夹子开开关关,他们交谈什么,声音不大不小。“这儿安静,不会有人打扰咱们。”那男生这样讲,女生便神经质地咯咯笑,笑声又脆又细,将椅子朝男孩那侧移过一点儿,大概是同他偎在一块儿了。他们并没有瞧见克兰拉,甚至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这个局势便持续了好一会儿,克兰拉继续阅读,而他们在那一头翻着书,片段式地谈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克兰拉发觉,那女孩总爱发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悦耳,然而又相当莫名其妙的笑。

    

    “嗨,听听这个,”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那男孩这样说,压着声音念出书本上的某一段,“‘他的血液似乎忽然变得强有力地包围着她了。他的身体,他的四肢都好像着火一样,冒起了一阵阵火焰。那火焰烧遍他全身,他用他那着火的肢体搂着她’。”

    

    他念到这儿,那女孩又迸出一阵有些神经质的、脆生生的笑,像是金铃一般在空气里摇颤着,相比之前,却又多带了些娇嗔的意味。她大概是打了那男生一下,他便也笑了起来。克兰拉被他们弄得一头雾水,搞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用一种很暧昧的语态低声问。

    

    “我怎么知道。”她还是笑,但那语气仿佛是在同他讲“我知道,我清楚得很”似的。

    

    “你不懂得这个吗,”他一面说着,又悄声念起另一段,“‘他感到痛苦和感谢的情绪几乎要让他的血管爆炸,他的心由于感激几乎要发疯了,他愿意为她这样倾泻出自己的一切。他们之间只有默许和屈服,只有这完美境界带来的令人战栗的惊喜。’”

    

    女生一时间没说话,只还是笑,那笑声更为羞赧、更为忸怩了些,仿佛正要暗示什么似的,刻意从这笑声里露出某种端倪,或是某种信息,叫人耳根子发热。

    

    “你不懂吗?”

    

    过了半晌,她反问道。

    

    “你说呢?”他问。

    

    “噢,拜托——”她不再笑了,一时间,她的语调仿佛佯装要动怒似的,尽管显而易见,那并不发自内心。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又转成了一副略带嗔意的女孩语态,“同我说吧,你明明知道——”

    

    那男生极轻而短促地笑了一响,那笑声仿佛带有某种蛊惑性似地,让克兰拉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里的书,将指尖从那凹或凸的印记上移开了。她仍旧是疑惑的——或许并不是完全的疑惑,而是一种差一点儿就能明白的疑惑,这样的疑惑反倒最激起人的好奇,只待有个人把话摊开来讲,将她最后一丁点儿隔膜给戳破,这便是它的诱惑之处。她隐隐约约能预感到他要讲些什么,她只是在等待那些内容真正地、不加遮掩地从他的嘴里讲出来。这让她的心无可抑制地砰砰直跳。

    

    “那是让人愉快的事儿,”她听到男生这样说,语气一下子变得神秘,有点故弄玄虚的意思,“别的女孩试过了,她们都快乐得要命——你想要尝尝那滋味吗?”

    

    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咯噔了一下,乱跳得更紧了些。

    

    “那种事情,不是只能同亲密的人,同爱人才能做的吗?”那姑娘这么闪烁其词,然而那半推半就的语气,反而更像是某种鼓励。

    

    “噢,我们已经接过吻了——你知道,”对方这样说,接着便是拉开椅子站起身的声音,“那么,你说——我们亲密吗?”

    

    接着她又听到女孩的笑,带着某种暗示,或是说催促的意味,沿着书架的木制纹理透过来,一下一下地灌进耳膜里,激荡着她的心扉,有什么奇怪的滋味潮水般涌上来,渗透全身,整个人被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强烈笼罩着,将她烧得面红耳热。

    

    接下来的事情,便完完全全超出她的预料范围了。她听见右侧的椅子也微微地响了一下,女生站起来,随着她移动的脚步,书橱上便是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在上面磕了一下似的,但并不是钝东西,也不是硬东西,而是较为柔软的,覆盖着肌腱的骨骼质感。她听见他们接吻,在唇瓣的分合间咂出水音,让人能想象追逐在彼此口腔里的潮湿舌头,仿佛要抽干肺部空气的那种炽烈。她近乎吓坏了,她从未想象过有人会这样亲吻——至少她与艾尔林特从未这样吻过。 “再抬高一点儿。”她听到他这么说,这个祈使句令她浑身颤栗,仿佛被命令的不是别人而是她一般,却不是命令式的语气,更不是请求,而更算得上一种按耐不住的挑逗。“就是这样,放轻松。”于是她便听见衣料声,和着人声,亮起来一阵,又暗下去一阵,过了一会儿又亮起来一阵,再暗下去。事实证明,这似乎的确是一件叫人快活的事儿,有那么一阵子,那女孩笑得似乎过于大声了一些,好几个瞬间,克兰拉都觉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别人察觉了,可是迟迟没有人来。随着他们的进行,她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一并抽干,将她愈来愈压迫入一个接近真空的环境里,而这样的真空状态正在撕碎她的肺组织,从她的胸腔中喷出玻璃碎片,让她口干舌燥,动弹不得,明明浑身发烫,背后却腻上一层冷冷的汗,浑身浮起一阵怪异的电流,在神经里无可抑制地激蹿。

    

    她不记得那是怎么结束的,也不记得她最后是如何离开那里,她甚至无法确定他们是否觉察到她的存在。她只知道自己的面颊烫得像发烧,耳鼓内杂噪地嗡嗡乱成一团,叫她神情恍惚,先前那件事儿堵在她的思维神经里头,怎样也挥之不去,时不时便跳出来刺她一下,让她心里抖悸,脑子里头塞满了让人臊脸的、明知不该去想的事情。她没吃午饭,径直回了寝室,将脸蒙在被子里,好一阵子试图将大脑清空,不要去想那件事的细节。这办法似乎略微凑效了些,好一会儿她似乎将自己平静下来了,却又伸手把枕头捉过来,将它环抱住,用腿夹着,脸埋进床单的布料里摩挲着,放任某个不为人知的位置一点点变得潮而粘起来。无可避免地,她在想艾尔林特。我大概是病了,她想,或许是坏掉了。

    

    那天午后过半,她和艾尔林特约了一同对付论文,他们一块儿上了常去的北塔顶楼教室。她本以为与他呆在一起,自己会感到自在些,将注意力从那些事情上移开,他总有某种能让她安定心神的作用,平常都是如此。然而今天一切似乎适得其反,和他离得近似乎更加剧了某种反应,令她忍不住想要与他亲热,放在平日里,她若是这么想,就会大大方方地这样去做,但这一天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仿佛总有种东西在心里头牵制着她,让她对此拘束得多,而在她更深的企盼里,甚至还期望着发生什么更亲近的事情。而艾尔林特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她似乎一个下午都坐立不安,不断地在椅面上移来移去,仿佛那张椅子会咬她似的。她相较于往日,话也少得多,看起来心神不宁,偏着脸,唇微微地张着一点,脸庞似乎有点红得过头了,耳根子也好比滴血一般。

    

    “你不舒服吗,莱拉?”他皱着眉,伸手过来在她前额上探她的体温,“还是发烧了?”

    

    “不,没有——”克兰拉匆忙地摇着头,“没有不舒服。”

    

    这是事实,他用手背试了试,她的前额并没有多烫。

    

    “你今天看起来很不对劲。”他说。

    

    她低下头,抿着嘴不讲话了,那副模样却仿佛憋着一肚子的话似的,甚至还带着点儿委屈,用羽毛笔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纸面。他望了她好一会儿,带着些安抚的神情,揉了揉她的发丝。自从她把头发剪短以后,他便常常这样做,毫无预兆地伸手过来,把她揉得乱蓬蓬的。如果他刚刚洗了手,会很孩子气地把她的脸颊也揉满水渍,再把她拽到他怀里,往她脸蛋上啾一口,她也不生气,用袖口擦干净脸上的水,再把头发弄弄整齐。

    

    但今天似乎截然不同,他揉完她头发以后,她反倒一下子转过身来,带着一种让人形容不出来的微妙表情,像是在酝酿什么,好半晌一言不发,等待再等待。直到她仿佛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站起身来,扶住他的肩膀,跨坐到了他的腿上,将他推上椅背,然后低下头吻他,贴着嘴唇亲,只有柔软与柔软,胳膊顺势搂住他的脖颈,像一只羊羔崽子一样蹭着他,用鼻尖轻轻擦着他的脸颊,很小声地呢喃着,唤他的名字,每唤一声就小心翼翼地吻他一下,再唤一声便再吻一下。他也伸手环住她的腰,闭上眼回应着她。炼乳一般的夕阳从门口流泻进来,窗外是火烧云和玫瑰色的晼暮,浅粉色的、桃子气泡酒一般的霞光,雾霭一般洒下,顶穹那么高,又过于洁净,将本就宽阔的空教室衬得更宽,只有他们,在其中占据着微小的部分。

    

    这样没有任何思绪作祟的状态持续了好一段时间,非常单纯,但却毫不拘束,又算不上过分,让人难以预料这只是某种发生的前奏。直到她偏过头,在他的肩膀上充满暗示地磨蹭,一只手去解他的领带,另一只手探进他的针织衫下摆,他的衬衫整齐地扎在裤腰里,她就隔着衬衫触碰着他的腰腹。他仿佛怔住了,好半天做不出任何回应。她剪了头发以后,一直穿着男孩式的西裤,她便伸手去摸索他的双手,将它们捉过来摁在她的皮带扣上。这意味已经相当明显了。他心里头猛地惊跳了一下,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微微喘着气,将她一点点从他身上扳下来,扶住她的肩膀,带着有些责备的神情望着她。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莱拉,”他这样问,语气相当严肃,“你知道你刚刚在做些什么吗?”

    

    她微微地晃了晃脑袋,仿佛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模样显得难堪而又不安,听到他带些责怪的语气,她低头抿着唇,神情更加委屈了几分。

    

    “我只是——我只是想弄明白,”她很小声地说,“那件事究竟是什么感觉。”

    

    他一言不出地望着她,大概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好一会儿没有吭声。

    

    “就是他们说的,那种只能与亲密的人,与爱人才能做的事,”见他那头半天没有回应,克兰拉连忙解释道,“我在图书馆听见的,有两个人,他们在读一本书,书上就写的是这样的事儿。”

    

    艾尔林特愣了愣,好比被人用榔头敲了一下似的。接着他也脸红了,赶忙把目光错开,朝一旁瞥着眼,面颊一阵阵地发烧。

    

    “现在不行,莱拉,”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时候。”

    

    “那明□□吗?”克兰拉非常低声地,却又略带些急切地问,“明天是周日,我有空。”

    

    艾尔林特好一会儿又闷不做声了,他的脑子仿佛卡住了,有那么半分钟,他微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不,明天也不行。”他说。

    

    “那什么时候才行?”

    

    “我不知道,”他有些尴尬地顿了一下,“或许还得再等等,再等几年——”

    

    “可是我不想几年,”她摇着头,“那太久了,我现在就想。”

    

    又是一阵沉默,她在等他的回答,而那一头好半天没吭声,他的脑子似乎又卡住了,语言系统大概已经报废了。

    

    “我们试试吧,艾尔,我真的想试试,”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左右晃了晃,“他们说那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你也知道那是让人快乐的,是不?我们可以——”

    

    “那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打断了她,“那很复杂,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没有准备好。”

    

    “可是我准备好了。”她说。

    

    “不,你没有准备好,你还太小了,我们的年纪还不够,”他说,“我有可能弄伤你,或者造成一些别的什么后果。你不会想的。”

    

    “噢,好吧。”克兰拉松开了他的袖子,坐在他腿上,又一声不吭把脑袋耷拉回去。

    

    “可你难道就不想吗?”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不甘心一般,一不小心又问了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再一次毫无预警地噎住了他。

    

    “其实——”他的脸又红了,努力斟酌着措辞,试图寻找一个不那么尴尬的回答,“我觉得我应该是想的——我是说,等到我们都长大了,等你真正准备好了,我们再一起琢磨这件事,到那时候,我再让你知道这件事是什么感觉。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行。”

    

    “我明白了,”她很乖顺地点着头,“对不起。”

    

    明知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却还是在别扭着什么似的,往边上瞥着目光,没敢直接看她,却伸手把她揽过来,松松地搂在怀里,让她靠在他的肩窝上,下巴贴在她的额角,带着一种安抚和谅解的态度,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感觉她紧绷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松弛下来。

    

    “听我说,莱拉,那不是闹着玩的,”他伸手顺了顺她后脑勺的头发,“只要你没法保证你已经准备好了,就不要同任何人轻易做这件事情——我是说,包括我在内,无论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能明白吗?”

    

    她没说话,在他怀里吸了一下鼻子,然后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她偏过脑袋,有点示好地蹭了一下他的脖子,他便也低头吻她的鼻梁。

    

    “我刚刚是不是太凶了?”他问。

    

    “没有,”她顿了顿,“其实有一点。”

    

    “对不起。”

    

    短暂的停顿,她像是在犹豫什么。

    

    “我很喜欢你,艾尔,”半晌之后,她有点别扭地,很小声地说,“只是有时候,我不知道怎样让你知道而已。”

    

    他笑了起来,心里却莫名其妙软得像是烧化了的羊脂,捉着她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我也很喜欢你呀。”他说。

    

    那天晚些时候,他们收拾东西一同下了塔楼,他揽着她的肩给她带路,他已经很高了,但并不给人一点儿压迫感。当秋季带着凉意的夜风拍在他们面颊上时,克兰拉有些惊讶地发现,午间萦绕着她的那一阵扰人的心绪,已经随着风,和自己身上的热量一并流失,再也不见踪影,这给她一种浮出水面般的释怀,她相信他也是。

    

    他们没再去提塔楼上所发生的事情,事实上,那天之后也没再提起这个。路过猎场时,暮色中站着几只夜骐,它们静静地在坡道上驻了几分钟,又悠悠地收着蹄子踱走了,将路让给了他们。

    

    注:图书馆对白念书选段出处为D.H.劳伦斯《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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