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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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初雪

刚刚走出文人居的门口,头顶一小块忽然被什么透凉的东西袭击了,粘在了发丝上。越来越多的白色光捻子,从天空的尽头浮现,摇摇晃晃地在空气里慢慢下沉。道路上的人纷纷抬头去望,带着些许敬畏的神色,望着这个世界一点点地被白色侵略,像是冻硬了的巨大奶油蛋糕,而整个村庄就是蛋糕底下一层灰色的油纸,周遭的人群,则是油纸上浮动的、无言的尘埃。

    

    二零四八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尤列亚侧着脑袋,看着身旁的女孩。她也和周围的人群一样,仰头看雪,脑袋微微地偏往他这一侧。“你看,下雪了。”她这样兴致勃勃地冲他说着,仅仅在室外站了一小会儿,发丝上便被雪盖了一层,她的鼻尖冻得很红,整个人看起来俨然一副小姑娘模样,好比年纪大个两岁的不是她而是他一般。在这样的时刻,让他总是生出些冲动,想要把她箍紧在怀里,用力地亲,或是狠狠啃上两口。当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时,他被自己吓到了,然而无可否认的是,这样的念头随着他们呆在一块的时间逐渐变多,而与日俱增,作为某种迫不及待想要表达喜欢的方式,像是犬科动物将尾巴摇成螺旋桨一般,不可抑制地涌现出来。

    

    “我们走吧。”过了一会儿,她看够了雪,回过神来这么对他说。尤列亚从她手中把她的袋子接过来,替她提着,另一只手下意识地牵过她的手,插到他口袋里,紧紧地握着,把她发凉的手包在他暖烘烘的掌心里头——这是波莉安娜教他这样做的,他一开始对这个动作相当不熟练,然而过了两个礼拜,这就成了他的习惯性动作。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挽手,接吻,许多亲昵举动,他刚开始对此近乎一窍不通,全都得由她从头教起,而这对她而言同样也是新鲜事儿,毕竟她曾经交过的那些男友不是情场老手,就是经验丰富,像这样连吻都不懂得接的小男孩,她也是头一次遇到。他如今表现已经好得多,而在不久之前,若是她像是之前经历的恋爱那样,习惯性地坐到他腿上,他会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或是她侧着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他会一下子浑身紧绷,老半天一动也不敢动。这让她常常感到哭笑不得,却又觉得他简直可爱极了。

    

    他们沿着落了雪、有点儿打滑的路面走着,讲话的时候,彼此口中呼出来的白雾交织在一起,让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一片。他的手在口袋里紧紧地攥着她的,他总是这样,好比生怕她下一秒钟就要反悔什么,从他身边一溜烟跑掉似的。他的声音变了很多,她有点不太想得起来好几年前,他的音色是什么样子,但她能肯定是变了的。她这样想着,忽然意识到他的个头已经相当高了,显现出东斯拉夫民族特有的、高挑精致的轮廓。她之前不知从哪里听来,情侣之间最好的身高差异,是女生可以把额角恰好抵在男生的颈窝上,她一面想着,一面心猿意马地往他身上瞟,再一细想,悄然地害羞了。

    

    那天夜里,他将她送回格兰芬多塔楼时,时间已经很晚,距离宵禁只有不到半个钟头。他们彼此都烫着耳廓,仍沉浸在他们第一个吻的美妙余韵中,却又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好半天都一言不出,她本想要同他说些什么的,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然而望见他红得滴血的耳根子,她心里估摸眼下显然不是一个同他调情的好时机,还是别让他太为难的好。

    

    到了塔楼底下,他们在一片寂静中相对着,站了片刻,她本想向他道晚安,告诉他剩下的事明天再谈。他却静静地望着她,那双黑眼睛好比勾人魂魄似的,叫她心底发颤,什么都讲不出口来,甚至生出了两三分怯意,让她禁不住想要扭头逃离,他却忽然转过身子,手臂利落地撑上她身侧的墙砖,封了她能逃的路,高大的身影将她牢牢罩住,叫她看不到外面,外头的人亦窥不见这一角。他抬起手,用指尖轻触她的唇瓣,她被夹在他与墙之间的狭小缝隙里,只感觉浑身颤栗,脑袋里轰地一片空白,孤注一掷地踮起脚来,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将他尽可能地拉低,闭上眼,凌乱而急切地、下狠劲儿吻他,近乎不给他留半分喘息的余地,直到他浑身也烈烈地抖颤起来,她仍是不肯松开。

    

    “明早到这儿等我。”

    

    最后她轻轻挑着他的下巴,这样冲他耳语道。

    

    于是,他们在一起了。在她辗转反侧过一个通宵之后,第二天早上她起晚了,胡乱套了校袍之后,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恼人的黑眼圈是无论如何也掩不掉了,这让她心下懊恼,只得匆匆地把头发梳过几回,然后下了楼。尤列亚早已在塔楼底下等候多时了,她见了他,便自然而然地去牵他的手,好比他们早已这样做过无数次一般,他微微地愣了一下,反而更笃定地将她的手握住,紧紧攥在他的手心里。以“他们”为主语的一切在这个早上正式开始了。在他们走去礼堂的路上,她察觉到,他似乎在别扭地调整他们牵手的姿势,一点点移动着,想要改成十指相扣的状态,又害怕被她戳破似的,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她看透了他的心思,却不动声色,任由他一个人悄悄折腾,到了最后也没有成功。她在心里偷偷笑他可爱,脸颊却烫起来,心脏要在某种难以自制的喜悦中沸腾了。

    

    真要命。她彻彻底底地栽了进去,她爱上了他,而她恰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波莉安娜·格林诺爱上了尤列亚·莱斯特兰奇,有什么比这更要命、却又更让人振奋的吗?这是她第一次只是因为爱的缘故而去恋爱,而不是因为感动,不是填补空虚或者是找乐子,也不是某种施舍亦或妥协,若是她能更早地意识到这一切,或许他们会拥有更多的时间,建立并且享用这段关系。但事实就是这样,在你真正地爱上一个人之前,你不会明白什么是爱,它跟怜悯,欲望,好感,占有欲和炫耀品,都不一样。

    

    他们走进三把扫帚酒吧时,扑面而来的暖意比起外头的凉气,反而更让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玻璃上起了一层雾,雪珠偶尔落到上面又弹跳开来,透过玻璃试图看天,大雪中没有天空这种事物的存在,仅仅一片白茫茫。他们肩头和围巾上的雪都没有融化,便从口袋里抽出手来,替彼此拍着对方身上的雪碎,将衣服上的白末撇开,于是满身的雪又从身上滑脱下来,打着圈儿,腾空再落下。

    

    她让他弯下腰来,为他弄干净他头发上的雪花,他很乖顺地低着头,将自己身体的重心微微降低一点儿,脸颊在她侧脸不过两英寸的地方,她的鼻息就呼在他耳垂上,带着点女子才有的,乳香气的滋味,仿佛要从这样的气息中泄露出些什么,让他身上冷着,心里头却是热的,脸上猛地烫了一烫,像是着了迷似的,偏过脸在她颊上很轻地吻了一下。她愣怔了一下,只是低头笑,带着些嗔意地呢喃了一句什么,一面轻推了他一下。

    

    他们进了屋,在靠近窗口那一侧寻了座位坐下来,他坐在她对面,室内光线不太亮,空气闷重,他们都摘了围巾,外套脱下来,随便搭在椅背上。下了雪之后,进来避雪的人便多了,三三两两鱼贯式地进门,屋子里头不出一会就拥挤起来,要不了十五分钟,这儿就会坐满。

    

    “要喝什么?”

    

    一个瘦削的年轻男孩拿着点单夹,过来他们这一桌。看样子大概是罗斯默塔最小的那个孙子,一张苍白的脸孔,围着一条脏兮兮的麻布围裙,鼻子上浮了一层亮晶晶的油汗。

    

    “标杯黄油啤酒,加点儿木姜油。”波莉安娜说,一面在桌子上将要付的银西可数出来。

    

    “那您呢,先生——”

    

    “标杯黄油啤酒,奶盖加厚。”

    

    尤列亚一面说着,径直将两人份的钱币递过去,一面不动声色地朝着波莉安娜摆了摆手,示意由他来请。她只是笑,重新将零钱收回去,不再推脱什么。

    

    这天是周六,靠近吧台附近,有人出来弹琴唱歌,在这两年不知不觉成了三把扫帚的时兴项目。村里玩音乐的小伙子们,每个周六下午来这儿打牌,或是喝酒,偶尔兴致高了,会唱上两首,他们唱巫师乐队的歌,偶尔也唱些麻瓜歌曲,什么都行,大伙儿每到这个时候,都不再讲话了,浑然忘我似地,全都把头扭向他们那一侧,只顾着听。他们一直滞留到夜场,在夜里唱些披头士或是放克,但在下午,他们反倒更乐意去唱些柔和的小调,耳熟能详的、让大伙儿都能跟着唱的一类。古典主义的、孤寂的吉他前奏过后,主唱开了腔,一种古怪而空灵的、哥特式的唱腔便在室内荡漾开来,声线相当粘腻,仿佛醉了酒之后的音色,有时候听起来又有些歌剧质感。

    

    “《Unintended》,”尤列亚兴奋地小声低语了一句,“缪斯乐队的那首!”

    

    他们都将脑袋朝着音乐的方向偏着,没有说话,静静地听了好一会,任由那些安静的、略带些沙哑的歌词萦绕在他们之间,像是远方传来的电台广播一般,在浑浊的空气里闪闪发亮,谁也不想去打破除了歌曲以外的寂静。波莉安娜先分了心,重新把目光转回来,投在尤列亚的侧脸上,他微微张着唇,正听得入迷,黑眼睛闪闪发亮,非常炽热,很有年轻男孩子的气息。

    

    “你听麻瓜流行?”

    

    过了一会儿,她问。

    

    “偶尔听听,”他说,“我有几盘麻瓜专辑,全都藏在床底下。我家里不让我听那个,但是我喜欢,所以偶尔会偷偷地听。”

    

    “你也听那些吗?”他又满怀期待地问。

    

    “听的,我听Coldplay。”她说。

    

    “《Viva La Vida》。”他眨了眨眼。

    

    “没错,”波莉安娜点着头,对上暗号一般冲他笑起来,“你喜欢哪些?”

    

    “讲不清楚,多半看感觉,”他耸了一下肩膀,“滚石,皇后,缪斯和U2我都听,偶尔也听西城男孩,只要我觉得顺耳的,我都会听。”

    

    “哈尔文和我说过,你钢琴弹得很好,还会吉他。”她说。

    

    “噢——你说那个啊,”他的神情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揉了揉后脑勺的头发,“都是半吊子,你知道,拿不出手的。钢琴是被家里逼着学的,我不大感兴趣,在那方面,德米特里比我精通得多。我喜欢吉他更多一些,但我家的大人偏偏不乐意听我弹那个,他们觉得不正经。”

    

    “如果可以的话,你乐意上去露一手吗?”波莉安娜饶有兴致地问,“等他们唱完之后——我相信大伙儿不会介意这个的。”

    

    “我想不了,”他非常腼腆地笑了一下,“我不确定是否应当在你面前献丑。”

    

    “噢,拜托——”

    

    “不了,真的不了。”

    

    他面颊有点红,一直摇着头。

    

    她还想说些什么,黄油啤酒却端上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仿佛给了尤列亚一个开脱的借口,让他可以暂时不去面对这事儿。他那杯加了双层奶盖,浮着厚厚的白色泡沫,喝下去一口,奶霜在他的唇上沾了一层,像是长了一溜白胡须似的。他没有去抿,也没有去舔,而是从兜里掏了纸来,仔细地将唇上那层白霜擦去。做完这些后,他仿佛留意到她的目光,微微带着些笑意的,观察着他的神色,仿佛在好奇他竟然令人意外地嗜甜,这在男生里面尽管不罕见,但也不算常事。

    

    I’ll be there as soon as I can.

    

    But I'm busy mending broken pieces of the life I had before.

    

    Before you.

    

    歌曲唱到了尾声,逐渐转入一种空灵而飘渺的、浮在半空中的吟唱。她低头啜了一口黄油啤酒,隔着音乐中的空气,注视着他,他也静静地望着她,这时候空气中已经没有空气了,只有音乐。那主唱似乎刻意拉长了吟唱的部分,像是把人浸进了浑浊的、带着点儿香气的池塘里,在双耳里灌满了黏稠的液体。

    

    “尤里。”

    

    她唤了他一声。

    

    “嗯?”

    

    “你还是喜欢我,是吗?”

    

    “嗯。”

    

    “和你第一次表白时一样喜欢吗?”

    

    他沉默了一下。

    

    “比那更多些。”他说。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

    

    她轻轻地笑了笑,向后微仰了一点,靠在椅背上。

    

    “我不明白。”她叹道。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你怎么能在自己还是一个小不点的时候,就喜欢我。”

    

    “喜欢这回事,本来就是让人弄不明白的,”他笑了笑,微微地摇着头,“我曾经尝试过不再喜欢你——在你舞会那天拒绝了我之后,我曾经努力地尝试过,试着让自己不再去想你,不再去留意你。但事实证明,这些都失败了。你对我的正常生活产生影响,而我却无法将你拉下神坛。”

    

    她沉默了几秒钟,垂下目光。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

    

    “那你也喜欢我吗?”他又问。

    

    “我想,是的,”她说,“我也喜欢你。”

    

    吉他的最后一个尾音落下,余音袅袅在室内飘散着,仿佛某种气味分子,带着夺人心魂的魔力。满屋子的人愣怔了两三秒钟,才反应过来似的,大家鼓起掌来,主唱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朝着四周鞠着躬。尤列亚望着乐队所在的位置,有点儿坐立不安的感觉,手指轻轻搓着桌子角,紧紧抿着唇,像是想要用尽全力决定什么似的。几秒钟后,他站起身来,朝着他们那个方向走去。

    

    波莉安娜睁大了眼睛,目送着他径直走到那边,低声同吉他手交谈了几句什么,对方便将吉他交到他手中,带着鼓励的神情,笑着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她望着他将吉他背带挎上肩,转过身来面向人群,室内便一下子沸腾了,周围的人开始鼓掌,爆发出一小阵欢呼,整个酒吧的人齐刷刷地扭过头来,全都望向他,看着漂亮的男孩在高脚椅上坐下来,调整了一下立麦的高度,一面随意地扫了下弦,低柔清脆的一声嗡响,空气静了下来。

    

    “这首歌,送给莉莉安,”他的声音被麦克风扩大,轻轻地荡在整个室内,“《Vendredi》。”

    

    他越过人群,眼睛亮亮地望向她,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低头开始拨弦。温柔而洁净的少年音色一下子倾泻出来,灌满了整个逼仄的空间,和吉他的声音一样,明快而透亮,像是水分子穿透纤维。

    

    I will be waiting at quarter to five.

    

    Under the Rue de Rousseau.

    

    I will be waiting keep autumn in mind.

    

    You can be free from below.

    

    和之前撕心裂肺的沉溺式曲调不同,这是一首旋律轻快的歌,节奏也是松爽而清新的,或许比起冬季而言,更适合秋季,但在这样一个雪天的下午,也带来一种安静而让人倍感舒畅的氛围。满屋子的人都静静地望着他,着了迷般地一言不出,只知道听着,人群中传来一声极轻的感叹,然后又安静下去。波莉安娜托着腮,越过几张桌子静静地望着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显得干净却又引人注目,而这样的引人注目并不太耀眼,而是更显得生机勃勃。他仿佛不好意思一般,眼神一直望着别处,只是偶尔瞥过来落在她身上,微微地笑一笑,然后再很快地转开。

    

    coz we will bring them there.

    

    coz we will bring them there.

    

    coz we will bring them there...

    

    他拨出最后的几响尾声,然后很低地、带着点羞涩地匆匆说了一句谢谢,在满屋子的掌声和叫好声中,站起身,罔顾周遭怂恿他“再来一个”的起哄,将吉他摘下来交还给它的主人,埋着头、红着耳根跑过几张桌子,重新坐到波莉安娜对面来。

    

    “你喜欢吗?”

    

    他仿佛是讨表扬一般,一脸期待地望着她。在她回答之前,他自己反而先不好意思了,拿起杯子,掩饰尴尬似地喝了一大口黄油啤酒,唇上再次沾了一圈白色的奶霜。

    

    “喜欢。”

    

    她望着他,忽然倾身过去,同他贴近,轻轻扶着他的后颈,将他也拉近她,用舌尖刮了一下他唇上的奶泡。

    

    “但是,你,我更喜欢。”她说。

    

    她笑着,闭上眼,紧紧地吻住了他的唇。

    

    注:本章出现的两首歌曲分别为

    

    Unintended-Muse

    

    Vendredi-Tamas Wel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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