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不周
圣诞前夜的整个白昼,空气冷极了,阳光却好得出人意料,明晃晃地扎人眼睛。艾尔林特醒来后,他一个人进了城里,去了趟古灵阁,取了些钱,顺带清点了一下账户的余额,同他预料之中一般所剩无几。尽管霍华德去世后仍有一笔保险,不至于让日子无路可走,但仍是拮据到了一个限度。这些年来,治病的巨额花销近乎掏空了他们所有的存款,曾经艾尔林特想过试着找银行贷一笔,多多少少缓解一下他们的压力,然而古灵阁回绝了他的申请,一个正处学龄的男孩子和他重病的爷爷,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有稳定还款来源的客户。然而他又不忍心把房子拿出去做抵押,并不是他有多吝惜那套房子,他只是舍不得,那是套满是回忆的屋子,他童年的一部分寄存在那里,里面全是关于他和霍华德生活的痕迹,那是他们曾经相依为命的证明。
从对角巷出来后,他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些食物,路过花店时,他进去买了一束花,然后回家,把整个冰箱塞满,再将那个许久不用的骨瓷花瓶拿出来,擦干净,盛了些水,把花插进去摆在桌子中央。他前几天已经将整个屋子打扫过一遍,下午的阳光射进来,整个空间显得干净、温和且有人味儿,然而他心里头仍是空落落的,有什么再也不一样了。他看到墙角曾经被他撕开一块的墙纸,霍华德还未来得及将它补上,他下意识地走过去,再撕下来一块,可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将它补上了。
他将晚饭后的时间用于整理霍华德的遗物,其实也算不上整理,只能说是将他留下的东西再拿出来看一看,翻一下,稍微留个念想,或是寻找一下他曾经生活中的冰山一角。他将所有的衣服分类叠好,把西服套了保护罩,然后一件件挂起来,再将照片整理成一沓。
当他开始整理信件时,忽然从某一个笔记本里,抽出来一个信封,大概是有些年头了的,封蜡还好好地粘着,显然是一封没有拆过的信。他把信封翻到背面,没有写寄件人的名字,但发出地址写的阿兹卡班,这让他的心忽然惊悸地、过速地跳了起来,他知道是谁寄过来的了。他留意了一下邮戳上的日期,收件日是二零四五年的八月二十七日,和霍华德出事的时候差不了几天,极有可能正是他病发那天收到的,只是他还未来得及拆开,就已经被送去了圣芒戈。
艾尔林特没有找小刀,直接徒手拆了信,把信纸抽出来,靠坐在墙角开始读。通篇用法语所写,夹杂着极少量英文词汇,字迹微微朝着一侧倾斜,很修长,然而规整,眼熟得很,这样的感觉给他一种有如家书般的亲切。
亲爱的父亲:
您上一回寄来的信,我已收到并细读。若是这封信来得不及时,请别见怪。这地方消息太过闭塞,邮政管制,要取得通信的资格,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原谅我无法在信中寄予过多的个人情感,制度原因,发出的信都要经过严格称重,更不宜写得过长,但请别怀疑我对于您与艾尔的思念,以及对于我们团聚之日的深刻企盼。
您将要读到的其下内容,相当紧迫,并且极为重要。若是能有机会,我更愿意写一封长信,将所有情况详尽地同您阐释。介于篇幅有限,我会尽我所能,在这封信中将我所得知与记住的一切都告诉您。
黑手党逐渐壮大。他们的势力范围正在从奥尔良与巴黎扩展到敦刻尔克,不久之后,海峡另一侧也将难逃此劫。与此同时,我相信他们仍旧在搜寻十几年前解毒剂项目核心配方的保密人。几年前,莫妮卡被他们所杀害,黑手党将她误以为保密人,企图从她口中套取有用信息,尽管她并不是。
莫妮卡不幸遇害之后,我曾写信请求您,带着艾尔离开法国,不列颠与霍格沃茨在动荡局势下,相对于巴黎而言,是个相对稳定且再好不过的选择。如今我依旧庆幸与感谢,您曾经听取我的建议。请别担心,黑手党暂且不会冒险闯入阿兹卡班,只为找我的麻烦,虽然这是极可能发生,甚至在所难免的事情。若是这一天真正到来,我恳求您,集中起所有的意志与坚强,但愿您能勇敢。
当年莫妮卡将亚萨普蛇毒提供给黑手党,将其出口至英格兰,您如今依旧耿耿于怀。我很能理解您的心境,然而事已至此,惟愿您放下一切成见。我知道您无法释下心底的恨,但我想要告诉您,这不是她的本意,她也从未想要陷害我、将我置于困境之中,她被别有用心之人逼迫并加以利用,并非全是她的罪过。您曾经问我为什么替她顶罪,并且一厢情愿,我难以任由我重病在身的妻子经受牢狱之苦,这对于她太残酷,而她是我的爱人,这是我作为丈夫与孩子父亲的责任。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我祈求您的原谅。
至于莫妮卡后来改嫁,以及抛下艾尔,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谅解她,或许太久了。这么多年来,我称不上一个太合格的丈夫。嫁给我是奉父母之命,她只是不爱我。
他微皱着眉读完第一面的内容,手指摩挲着小羊皮纸的表面,沉思了几秒钟,然后将信纸翻到背面。映入眼帘的内容,让他血液奔流的速度都一下子快了几分,心脏无可抑制地在胸腔里砰砰乱撞。
请您转告我对艾尔无时不刻的思念。在您的来信中听闻,艾尔成绩优秀,在各个方面都大有进步,语言难以表达我为他所感到的喜悦与骄傲,或许做父亲的心思就是如此。我在生活中的任何时刻想念他,用记忆描摹他的脸庞,任由他占据我的全部思绪,揣测他长大后的模样,是否同我想象中如出一辙。他的形貌更像他美丽的母亲,这是一直以来不容置疑的事。他是一个好得惊人的儿子,尽管我算不上一个太称职的爸爸。感谢您代替父亲的角色,用尽心力教育与培养他。至于未来的道路,我更倾向于让他自己选择,也不支持将父辈的意愿强加于孩子身上。但若是他乐意加入我们的队伍,与他从父子变为战友,在药剂与反应方程式中并肩作战,这是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情,光是写下这几个字,就让我感到无比自豪。我们的组织需要年轻而技术精湛的科研人员,这不是追名逐利,而是应当做到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并为之矢志不移地战斗。请您告诫与提醒他,让他时刻谨记,对于追求成就,地位与名利而言,更重要的是保持纯洁、正直而高尚的心灵。
关于黑手党持续挺进的消息,恳请您替我转告查尔斯·凯尔先生,这是相当急迫而刻不容缓的事情,他知道如何去做。他是一位我们能信得过的、忠诚可靠的朋友,我曾同您提起过他,您明白他是谁。
保重身体。保护好艾尔。
致以爱意
克洛德
八月十二日
艾尔林特将那封信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一开始,他只将重点放在父亲写他的那段话上,着迷一般地、反反复复地阅读,一直读到他近乎流下泪来。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相信,克洛德是在思念他的,但这感觉不过仅仅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以及信念里。什么都比不上亲自读到、亲自感受父亲所诉说的,这种真切的思念,像是某种击入他心灵深处的确认,他在为他骄傲,为了他而自豪,任何语言都形容不出这所引发的、莫大的慰藉与感动,这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表彰或是名誉,都更令他感到鼓舞。
在这一阵激动的劲头过后,他逐渐陷入更深的思索,一种更为深刻的惊悸,逐渐在他脑子里头蔓延开来。克洛德亲口承认——也是他第一次从克洛德的讲述中得知,父亲是无辜的,而这一切曾经只不过是他的猜测,他始终无条件地这样坚信。然而直到今天之前,他都仍旧没有确凿的证据。既然母亲已经死去,那么逼迫她的人会是谁。这让他心里涌现出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去找到他,若是找到真正的始作俑者,说不定他就能替父亲平反,证明他是无辜的,而这正是艾尔林特一直以来的期盼和向往。这个念头紧抓着他,不肯松手,近乎要让他毫无征兆地狂喜起来。
他又想到黑手党,既然这一封信是二零四五年所写,时隔三年半之后,才被人第一次阅读,在此期间,黑手党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他们已经开始在英国大陆上作祟了吗?他屈起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不断地思索这个问题,想着这件棘手事儿应当作何处理,还是就此放任不管,一直想到他脑袋开始隐隐作痛。他用胳膊将身子撑起来,走出屋外去给自己倒水,喝水的时候,他才开始琢磨那个名字。
查尔斯·凯尔。他皱起眉来思索,这个名字在他记忆中没有任何印象,他不记得父亲有任何一个朋友名叫查尔斯·凯尔。在夏休的时候,一些学术讨论或是例会安排在帕特罗夫家的客厅,他们喝茶,嘴里说些关于草药,生物模型以及溶液渗透压一类的事儿,亦或只是闲聊。艾尔林特在这样的时刻,往往坐在角落,玩着玩具,一面听着那些学有专长的早慧之士高谈阔论。他不记得其中有任何一个人名叫查尔斯·凯尔。尽管他父亲的确有一位同事名叫查尔斯,但在艾尔林特的印象里,他隐约记得那个人并不姓凯尔,这在法国可不是一个常见姓氏——没准儿他改姓了?这也是说不定的事情,大概率就是他。或许我应该回法国去,找到他。他想。若是他还在曾经的单位上班的话。
这本是与我无关的。他想。若是没有读到这封信的话,我或许将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然而我读到了它,我或许该去做这件事情。这是父亲请求爷爷去做的,爷爷没有——或许说无法将它完成,我就应该替他把这事儿做完,要不然,就是辜负了。他搁下杯子,转身又回了房间里头,将霍华德所有的信件和所有的笔记本都翻了一遍,试图从中找到父亲留下的其他来信,或是哪怕任何一点别的消息,从中得知关于“查尔斯·凯尔”的信息,好让他有个方向,然而没有。抽屉里只有一大堆霍华德上班那段日子的工作邮件,病例夹子,以及广告传单一类的东西,除了那一封刚刚读过的信以外,他没有找到第二封来自父亲的信。
他关上抽屉,走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看着窗外的雪,不是很大,平安夜寒冷而寂静,对街的屋瓦上方,在明朗的、深蓝色的夜空中,点缀着一颗低而明亮的星星。他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静默了一小会儿,有一种讲不明白的怅惘感觉,复杂地将他包裹起来,令他感到有些透不过气。那种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重要东西缺失的感觉,再一次袭击了他。这感觉太过突然,带着叫人心慌的失重感,使他又一次浸入了更深邃的孤独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走到电话机旁,拨下了一串号码。
如同往年一般,陋居的圣诞之夜热闹至极,好几个家族的盛大聚会,笑声人声杯盏声,如同泓大的风,吹出一个亮色的、高音的世界。靠近窗棂,一排一排白蜡烛的火光,也给这风吹得倾斜过一边去,映出庞大的、喧闹的快乐,一切都是欢愉的,但却又非常和谐。屋子里忽然起来的一串电话铃,破坏了这样的和谐,叮铃铃铃地在四壁撞个不停,像是《美国往事》的片头似的,没完没了的电话铃声,让观者印象深刻。
屋子里一瞬间的静默,克兰拉直接跳了起来。
“找我的!”
她急促地喊了一句,一面匆匆朝着电话机的方向过去,一路上径直撞倒了好几个椅子,弄出很大一溜响动,脚踝在沙发腿上磕了一下,痛得直吸气。但她没顾着这个,扑过去摸了听筒,迫不及待接起来。
“艾尔?”
“嗯,是我。”
短暂的静默过后,客厅又喧闹起来,笑声人声杯盏声,脆亮亮地从左边耳朵灌进去,艾尔林特闷闷的声音从右边耳朵传过来,像是错乱的回音,让她的右耳一下子鼓胀起来,仿佛有某种气体,在耳鼓上湿漉漉地蒸腾,影响右半边脸变热。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他说。
“你——还好吗?”
她问。察觉到了他的低气压。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爷爷去世了,莱拉。”
“噢……”
“我很抱歉……”,“没关系。”
再度沉默,只能透过听筒,听见他在那一头的呼吸声,克兰拉感到他的不安。
“你能来这儿陪我吗?”
他脑子一热说出这个冲动的请求,立马感到了荒谬,正准备改口说他只是开玩笑的,她却已经毫不迟疑地,在那边一口答应了下来。
“你住哪儿?”
“没,”他听起来有些窘迫,“我开玩笑的。”
“我问你住哪儿?”
仿佛表达惭愧似的,他顿了几秒钟,接着说了一个地址。
“你——你真要过来这儿?”
“我想,”克兰拉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你屋子里有飞路网吗?”
“没有,”他说,“我们这儿不生炉子。”
“那——”
“还是算了吧,莱拉,真的算了。我刚刚不该同你说这个的,对不起。”
“但是……”
“伦敦太远了,莱拉——”
他好比竭力劝说一般,让她打消这个冲动的念头。
克兰拉舔了一下嘴唇,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她打心眼里不想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大人,在圣诞前一天的深夜里离开家,只是为了去找她的男朋友,她的潜意识告诉她,他们八成会觉得这事儿荒谬极了,若是这个计划让他们知道,多半还没开始就已经泡汤了。或许她可以去找杰森,她相信他会乐意帮忙,在她的概念里,他还不完全算一个传统意义的“大人”,或是小弗雷德也可以。然而他们现在都和大人们坐在一桌,谈论政治,或是生意,大概率分身乏术,更难以顾得上她。这么想着,她心里有了主意。
“到楼下等我,艾尔,”她低声对着听筒说,尽管一片喧杂中,根本没人注意她,“我很快就到。”
她说完这句话后,摔下听筒,匆匆上了楼去披了外套,数了一下兜里的零钱,足够用了。一想到要见到艾尔林特,她可以陪伴他,与他单独度过一个难忘的平安夜,这是前所未有的,让她燃起一阵忽然高涨的期盼——如果可以的话,她更乐意将这当成一场冒险。挨骂也没关系,那都是之后的事儿,等回来再说吧。
她匆匆写了便条,为了保险,她写了两张,一张扔在楼梯底下,一张放在电话听筒旁的醒目地方。然后假装去洗手间,却悄悄地从通往水房的侧门溜了出去。出了后院以后,她沿着小路,摸着路旁的篱笆,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几分钟,在她童年的印象中,这条小路通往的是一片广阔的谷地。当她确信自己已经距离陋居足够远了,便从兜里抽出魔杖,朝前平举着。
空气里砰地一声闷响,她感到仿佛有什么巨大而笨重的东西,一下子砸在了她面前不到五英尺的地方似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一辆三层高、艳紫色的公共汽车忽然出现,车上的铜架床震得咣咣作响,扶手椅上坐着售票员,一个深紫色制服的中年人,一身浓郁的口香糖味道,讲话时,喉咙里头发出些吹泡泡一样的、咕噜咕噜的声响。
“欢迎乘坐骑士公共汽车,这是为处于困境的女巫或男巫开设的应急客运。只要伸出你的魔杖,并且走上车来,我们就可将你带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的名字是——”
“去伦敦,卡尔弗特街二十八号。”
“车费是十一西可,若是你多付三个西可,就可以得到巧克力——”
“不用了,谢谢——”
“多付四个,就可以拿到一个热水瓶和一把牙刷,颜色由你挑——”
“求你别说了,大哥,”克兰拉使劲摇着头,随便掏了一把硬币,一股脑儿全塞到他手上,“不用找了——快开车吧。我们最好赶紧走,不然我家里人会把我捉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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