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远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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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远辰

大概过了一小会儿,却让人感觉久得像是几个世纪。车子砰地一声停在卡尔弗特街二十八号的楼下,震得两旁的楼房都晃了两晃,所有的路灯都不寒而栗,一个垃圾桶发着抖,猛地往边上一跳,躲闪开来,避免了它被撞飞的命运。克兰拉从后门一头栽了下去,弯下腰,撑着膝盖,靠在一旁的路灯杆子上,努力抑制着反胃的冲动,让自己别就这么一下子吐出来。

    

    “你还好吧?”艾尔林特扶着她,担忧地望着她苍白的脸色,“你看起来——”

    

    “没关系,我很好,”她直起身子,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竭力露出一个显得如释重负的笑容,“只是这辆车子,的确有些——非同凡响。”

    

    “别担心,没事了,”他扶着她上楼,一边从兜里摸钥匙开门,“到家了——我是说,到我家了。”

    

    屋子里暖气通得很足,热烘烘的像是生了炉子,和室外干冷的空气对比鲜明,门一关上,便把室外冻硬了的世界隔绝开来——而在二十多分钟之前,这儿都还是冷的,不是温度,而是氛围,冷清且空寂的。此刻这房子里多了个她,看起来一下子多了些人味儿,显得暖和、热烘了起来,仿佛真真正正把圣诞给带来了似的,不需要烛火、烤榛子与蛋奶酒,只她一个人就够了,让艾尔林特觉得这更像个家,而不是一座活人的坟墓,在这之前,圣诞节已经连续几年没有光临过这屋子了。

    

    “对不起,我没有准备礼物。”

    

    他把她牵到沙发上坐下时,她抱歉地说。

    

    “没关系,你能来,就已经非常、非常好了。”

    

    你就是最好的礼物。他在心里说。

    

    “我——我去弄点心,”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站起身来,“要茶吗?还是热可可?”

    

    “都行。”

    

    他进了厨房,一面烧热水,一面手忙脚乱地将炉灶擦了一下,把散落在五斗橱旁几本乱七八糟的杂志给摆回去,又把餐桌上吃剩下一半、淋了枫糖浆的苹果挞收起来,一面暗自庆幸自己打扫过屋子,看起来并不很乱。明知道她看不见这些,他却还是慌张地想要把一切收拾好,仿佛为了给她留个好印象似的。被他撕开一块的墙纸,在其他日子看起来平淡无奇,此刻却忽然变得扎眼了起来,好比有失了某种体面,令他恨不得找一个什么东西给遮严实了。

    

    奇怪的心理。当他切开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往曲奇上挤星牌黄油时,一面这样寻思着。明明他们在学校里,与对方一块儿时都相当坦然,牵手或是亲吻也毫不忸怩,不知为何,一到了他家里,两个人都一下子别扭起来,变得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好比第一次约会的情侣,不知道该拣什么话题来讲,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好。

    

    或许不仅仅是场合的问题。

    

    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水烧好了,他提了壶把往杯子里倒时,没留神,给水壶的金属盖子烫了一下,他差一点叫出声来,但忍着没叫。被烫到的地方很快起了一个泡,他随便开了凉水冲了一下,这事就算过去了。若是他不吱声的话,她也不会知道。他想。

    

    “你爷爷的事情,我很遗憾。”

    

    当他把点心和热饮料端上茶几的时候,她很诚恳地说。

    

    “没关系。”他说。

    

    “你——还好吗?”

    

    “我想我没事,别因为这个替我担心,”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样的心情是不是正确的——但我没有办法,我难过不起来,也无法逼迫自己难过起来。或许是已经做了非常充分的心理准备了,我知道他会走,这只是时间问题。”

    

    “你会觉得我冷血吗?”

    

    他问。

    

    “不会。”

    

    “怎么不会。”

    

    “不怎么,你不冷血。”

    

    “我一团糟。”

    

    “不,你不是。”

    

    她摇着头,停顿了几秒钟,灰眼睛安静地望着他——尽管谈不上“望”,但从他的视角来看,她的确是望着他的。他也凝视着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把她揽过来,搂在怀里,蹭了她两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喜欢抱着她。

    

    “你真好,莱拉。”他说。

    

    “嗯,我真好。”

    

    她从他的怀里抽出手臂,也环抱住他,像是压夹心饼干那样,将自己与他紧紧地压在一块儿,把他们贴在一起。

    

    “这样会让你感觉好些吗?”她问。

    

    “好多了,”他埋在她肩膀上,闷着声音说,“我想我需要的正是这个。”

    

    她又抱了他一会儿,她感到他似乎流了点眼泪,又似乎没有。如果时间可以不具有方向性的话,她想自己甘愿就这么一直抱下去,像是镇痛的小雏菊乳液,给人一种暖烘烘而又软溶溶的感觉,并且她相信他也有着同样的感受。这滋味让她感到自己回家了,但和马尔福庄园与陋居,都不一样,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先前任何一个家都不曾具备的,全新的、家的感受,而这感觉只能由他来给予,也只能在他身上找到。

    

    直到他又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然后松开了她。“我感到比先前好太多了,”他说,“在你来了之后。”

    

    “在我来这儿之前,你都做些什么?”

    

    “不做什么,我过了不太好过的一天,”他说,“今天晚上,毫无预兆地,我在我爷爷的房间里找到我爸曾经写给他的信,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拆开过。”

    

    “他说了些什么?如果这不是隐私的话。”

    

    短暂的停顿。过了一小会,艾尔林特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又低又缓。

    

    “他说他很想我,”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他说他为我骄傲,他这么多年一直在思念我——他写了一大段,那些言辞很动人,让我感觉他仿佛离我很近,就在我身边同我诉说这些似的。我从未感到他离我那么近。”

    

    说完这些后,他大概有那么几秒钟没讲话,也没同她再讲别的,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封信剩下的内容有些太费解释,更是因为那既复杂,又让人心乱,即使到了现在,他再想起来那些,脑袋里头仍旧隐隐作痛。

    

    “你听过查尔斯·凯尔这个名字吗?”

    

    隔了一会,他问。

    

    “我想没有,”她皱了皱眉,“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想这就是个问题。我得想办法弄清楚他究竟是谁,”艾尔林特说,“大概是某个同魔药有关的专业人士,或是学究,我想。”

    

    “我不曾记得我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克兰拉思索着,“在我听说过的所有著名学者中,光是魔药学这一块,没有叫查尔斯·凯尔的。我读过的书里,也没有哪一本的作者叫这个名字。”

    

    “再想想——或许是上个世纪的。”

    

    “真没有。你所读过的上个世纪的文献比我读得多,若是我能猜到的话,你能比我更早猜到这个。”

    

    他们又沉默了。热可可已经冷了下去,她的那一杯已经快见底了,他的那一杯还剩下一半多,冷掉之后,可可粉在表面上浮了一层,结成块,像是褐色湖泊上一片泥土过多的岛屿。他们的点心都没动多少,端出来只不过作个摆设,和饮料搭配在一起,显得好看一些,不至于单调得过分寒碜。

    

    “快十点了吗?”她问。

    

    “十点多了。”

    

    “你——”

    

    “呃——”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戛然而止,都不讲话了。

    

    “今晚别把我送回去,好不好?”

    

    半晌之后,她问。

    

    他在心里头紧了一下,他不想承认,他的心刚刚的确是欢快地跳了那么两下的,并且他的脑子正举起手来迫不及待地表示赞同,这让他忍不住把它们俩都狠狠责备了几句,但无济于事,它们只是在他的身体里闹得更欢腾。

    

    “就今晚,可不可以?”

    

    没听到他搭腔,她仿佛是商量似地,同他这么说。

    

    “你和你家里人讲过吗?”他问,感觉嗓子眼里有点干。

    

    “讲过。”用字条讲也算是讲过了。她想。

    

    “他们同意这事儿吗?”

    

    “他们没意见。”我觉得他们没意见。她想。就算有意见,也是回去以后才需要面对的事情。

    

    “好吧。”艾尔林特说。

    

    他的心和脑子都嗷嗷地欢呼起来,在他的身体里拉起横幅来,敲锣打鼓地庆祝。他不得不恳求它们小声些,若是弄出太大动静,秘密将会跑出他的身体,他生怕让她给听见了。

    

    他去翻了下储物柜,给她找了包新的洗漱用品,牙刷和牙膏都是一次性的,麻瓜便捷酒店特有的那种乳白色塑胶材料,但能凑合着用。他不知道霍华德是从哪儿把这玩意捎回来的,和大多数麻瓜出身的巫师一样,霍华德还保持着相当重的麻瓜生活习惯,就像是他经常莫名其妙地,从外面捎回一大堆蓝色圆珠笔,只为了给艾尔林特画画玩儿,避免他总是一不小心打翻墨水。

    

    当他们在狭窄的盥洗池旁,用同一个水龙头,挤在一块儿刷牙时,一切竟显得自然而然。他无意间抬起头,看见镜子里映着的,他们一高一矮的影子,心里忽然浮上一种异样的、温柔的感受,令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比这样的状态并不是第一天,而是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甚至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她一直居住在这屋子里、同他生活在一起似的。她的牙刷与漱口杯,同他的紧挨着,摆在一起,仿佛昭示了一种全新的亲密关系,而未来也将会是如此。这感觉在她来到他家的这个冬天,全都发生了,而在此之前甚至从未有过,这便是其中的妙处。带着水垢的盥洗池,有些生锈的水龙头,脏兮兮的镜子,从童年时期便伴他成长的,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切的一切,此刻却忽然触动了他。他生命拼图中一直缺失的那一块,似乎终于被他找到了,他找到她,将空缺的那个凹痕填补上,从此以后,他的生命得以完整了,而这块如今才被找到的拼图,与先前的任何一块,已经剥落的、或是版图上仍未剥落的,他的爷爷,母亲和父亲,都无关。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走出盥洗室时,再望见角落里被他撕开一块的墙纸,似乎也并不如刚才那样扎眼。一切都变得温存起来。

    

    “你今晚睡我房间,”把她带到他的房间后,他这么说,“我去睡我爷爷房间。”

    

    “可是我想跟你睡。”她说。

    

    “别跟我商量这个,乖。”

    

    “可是我想跟你睡。”

    

    她又说了一遍。

    

    “我们可以一起躺着聊天,”她说,“别担心,我睡觉很安静的,不会踢人。”

    

    他不讲话了。他不想承认,他的心的确又欢快地跳了好多下,而他的脑子在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他几乎想把它暴打一顿。“拜托,只是睡觉而已!”他的脑子这么兴高采烈地叫道。“不行。”他说。“承认吧,你想。”脑子说。“我不想。”他说。“不,你想。”脑子说。“这不合适。”他说。“不会有事的,”他的大脑恳切地说,“放心吧,我会帮你控制住自己的。”。“噢,好吧,你最好这样做,”他闷闷地说,“要是你失败了,明早我起了床,一定会拿你去撞墙。”于是,他的心和脑子又一次欢呼雀跃起来,他不能确定它们闹出来的动静是不是过大了一些,毕竟它们在他头盖骨里放烟花的声音,似乎有些太响了,他敢说这一定被她听到了。

    

    他去隔壁房间又抱了一个枕头,回到他的房间时,她已经脱了外衣,在床上躺下了,裹着被子在靠墙的那一侧缩成一团,留出一大块空位,仿佛专门等着他来似的。然而等到他钻进被子,在她身侧躺下时,她却慢慢地从那边一点点挪过来,往他怀里蹭,伸手去搂他。他的床和被子上全都落满了他的气味,闻起来像松木和柿子,还有点儿男孩子特有的荷尔蒙,又暖又沉,排挤走了陌生感。

    

    他们在这个昏暗的、灰蓝色基调的空间里躺了好一会儿,这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时,尚不显得小,多了个她,一下子变得窄了起来,像个直角梯形的盒子似的,他却不讨厌这感觉,这让他感到安全和充实。没有窗子,只在较高的地方开有一扇天窗,抬头就望见深蓝色的、极远的星天,月光渗下来,在他们之间打下一块方形的、洁净的掠影,随着月轮的变换而移动。他童年的一部分寄存在这里,这扇天窗伴随他,度过了无数个静静安睡的夜晚,在年少的、极深的夜里,他在月光下做手影,自导自演地扮着骑士、狮鹫、矮人与国王。后来他遇到了她,长大,他喜欢她,他开始在这扇天窗下想她,望着星空,想了无数个夜晚,任由她的身影代替骑士、狮鹫、矮人与国王,成为他思想的主角。一个人的深夜,从这儿看着星群,他会觉得她离他更近,仿佛透过窗口望出去,他仿佛能感觉到她就在他身边。而今天,她的确就在他身边,他喜欢的女孩在他怀里,与他一同躺在这扇天窗之下。月光从玻璃透进来,照了千百个日夜,在他心底震颤着,唯有这一刻最为光洁、最为明亮。

    

    “你知道吗,我们头顶上是天窗,”他轻声说,“天窗上是星星。”

    

    她从他怀里翻了个身,仰躺下来,同他并肩躺在一起,望着那深蓝色的、冰冷的夜空,光晕从玻璃上投射下来,映在他们彼此的眼里,随着光影迷离的变换,而倾斜到一个微妙的角度。她知道自己在和他一起看星星,什么都不用问,也不用说,但她能够确认这一点。而这是仅此一次的恩赐。

    

    “星星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艾尔?”

    

    过了一会儿,她问。

    

    “星星就像金属钠扔进水中。”

    

    他说。

    

    克兰拉笑了。

    

    “这儿也能看到月亮吗?”

    

    “我想是的。”

    

    她微微弯了一下嘴角,然后沉默了下来。

    

    “我外婆家的阁楼上,也有一扇天窗,”过了半晌,她这样轻轻地说,“那个天窗上,也能看到月亮。”

    

    他没说话,侧过头来,安静地听她说。

    

    “我小时候在天窗底下,问另一个人,月亮是什么样子,但他没有告诉我,”她说,“长大了以后才知道,月亮不过只是一颗不发光的,长满大坑、凹凸不平的丑陋岩石。”

    

    “但我曾经以为,它是很好的东西。”

    

    她的语气若有所失,仿佛在下结论。

    

    艾尔林特凝视着她。

    

    “那不是月亮,莱拉,”他缓缓说道,“那只是一个天体而已,地球的天然卫星,一场撞击形成的碎片,一块挂在天空中的、没有感情的冰冷岩石。”

    

    “而月亮,它是我们能看到的,最好的东西。”他说。

    

    他侧过身子,将她揽过来,紧紧地拥在怀里。他的胸口被软软地顶着,仿佛某样暂时遗失的珍宝,她替他找到了。那是另一颗心,紧挨着他的心脏,跳动着,发出生动的、砰砰的声响。

    

    然后,他垂下头,亲吻了她的眼睛。

    

    “这才是月亮。”他轻声说。

    

    她笑了,没有说话,低头抱着他,温温的呼吸带着气流,擦得他脖颈发痒。而他更紧地搂住她,把手滑入她的发间,故意忽略她一个劲往他怀里钻的脑袋。夜晚剩下的时间,他们都静默着,带着某种甜美的羞赧,生怕惊动什么似地,一动不动。在逐渐袭来的睡意里,他却不经意间俘获了掠过他心头的一丝想象,尽管它在他心里着陆的时间极短,他还是设法捕获了它,像是捕获一枚飞贼那样,并将它打开了。两个男孩,或许是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金色头发的那个,有着一对明亮的茶色眼睛。褐色头发的却有一对沉稳的灰眼睛。他们在屋子的角落做游戏,爬到果园里最高那棵树的枝干上读书。或是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后院的空地上打魁地奇,黄昏时分,穿过花圃中被踩出来的小路,拖着沾满泥巴的鞋子,不听劝阻地在楼梯上追逐打闹,蹦蹦跳跳。这个想象令他脸红了,他却不知道,此刻她心里想的是同样的事情。

    

    夜逐渐深了,月亮继续巡视人间,她抱着他,脑袋从枕头上滑下来,枕在他胳膊上睡熟了。而他却怎么也舍不得睡,久久地望着她,望着她宁静的睡颜,数着她的呼吸一点点均匀下去。

    

    他再一次吻她的眼睛,轻声说着他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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