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倘若伊甸
正是深夜,伊萨尔在病床上又一次醒来,或许也称不上“又”,事实上,他好一段时间没有睁开眼睛。六月份那场手术之后,每天的吗啡用量也许过了头,将他整个大脑逼得昏昏沉沉,除了嗜睡还是嗜睡,一睡起来就没完没了,清醒的时间极短,且极不规律。药物打乱了他的生物钟,使他眼皮沉重,大脑迟钝,但他仍旧不愿用少一些的镇痛剂换取更多的清醒时间,这不是笔划算买卖,他怕疼,怕疼甚于怕死——就比如现在,他的左胸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这样的痛苦在深夜非常频繁,他正准备抬手揿铃,将护士招呼过来,替他注射,最终却还是打消了这念头。他看见萨西诺恩伏在他床沿边上,握着他的一只手,睡得很沉,伊萨尔知道这样的沉睡是暂时的,在白昼里,他大多时间都醒着,为了照看他。
伊萨尔不忍心将他惊醒。
他将脑袋偏过一点,静静地凝望着他,借着透进来的月光,凝视着他露在胳膊外面的小半个侧脸,好一会儿,他甚至希望这时间能永远持续。他望着他,如同信徒望着圣坛。在他脑袋埋着的胳膊里头,传出些微鼾,或许说是比较重的呼吸声。伊萨尔知道,他张嘴睡觉的时候,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而他也爱这样的声音,他乐于将这当成他的一部分去爱。萨西诺恩的头发依旧很浓密,发丝软乎乎,又直又顺地贴下来,小男孩似的。手术之后,伊萨尔在短短两个月内,迅速地变成了一个瘦弱的、发丝稀疏的年轻小老头,在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那对眼睛显得又大又蓝。萨西诺恩曾经多次想把自己的头发给剪掉,剃一个圆寸,或是干脆将它变成灯泡似的光脑袋,他这样的想法被伊萨尔制止了。“我已经不乐意照镜子了,诺恩,你知道。但我还可以看着你,你还是我最喜欢的那个样子,这让我感到慰藉。”他这样温柔、率直而诚恳地说。
睡意又袭上来,令他无力招架,任由它们将他压倒。他闭上眼睛,很快坠入了更深的、无梦的睡眠中,他不能预测下一次醒来,将会是什么时候,或许是几个小时之后,或许一天,或许几天。至于“下一次”存在的可能性,也不过是个随机事件。
“‘是的,请别发笑。我对那只小小的、英雄般的鸟儿,对它的爱的冲动,肃然起敬。’”
“‘爱,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强大。只是靠了它,只是靠了爱,生命才得以维持,得以发展啊。’”
又过了个季节。
夏天来了又去。
阳光很亮,显现出一种近乎橘红与明黄之间的色彩。伊萨尔被亮醒了,大概是晌午,天气非常好,窗外是一丛丛迷迭香,还有一棵高大的杏子树,夏末的蝉叫个不停。他下意识地将脸往右偏,想要找萨西诺恩,出乎意料地,他看到金色头发的女孩坐在床边,太阳在她脸上、发丝上闪着明丽的光。
“伊安,你醒了?”
“我想,是的,”他打趣道,“如果这不是个梦的话,那么我的的确确是醒了——来吧,抱我一下,告诉我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
克兰拉俯身下来,轻轻伏在他身上,搂住他,非常小心,像是搂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伊萨尔笑起来,从被子里抽出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温柔地笼着她的后脑勺。“你可以再使劲些的,用力告诉我你有多想念我。”他说。这滋味却令她想哭,事实也是如此,她一下子流出泪来,伊萨尔瘦得只剩一半,她感受到他的脆弱,这脆弱比她想象中更甚,像一株什么都不吸收的植物,令她生怕他下一秒便会消失。她试着去握了握他的手腕,用拇指和食指圈起一个环,他的手腕在里头装不满,留出的一大截空隙令人想到“所剩无几”这个词。他的温度低得很,皮肤软塌塌地皱在骨头上。这令她心里堵得慌,而上一个夏季,它们还一同走过林子间的小路,穿过原野,一直走到两英里外的麻瓜村庄去,在那儿买冰糕吃。这简直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你在这儿等我多久了?”
这个拥抱结束后,伊萨尔问。
“没多久,”她说,“我没有仔细算时间,大概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左右,你睡得好沉,我不想毁掉你的午睡。在这之前,我还来过这儿两三次,每一次你都在睡,治疗师管这样的状态叫‘昏睡’,就好比象牙塔里的睡美人。”
“别在意这个,我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像一只冬眠的蛇,”他煞有介事地点着头,“我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很多夜晚,我像一只猫头鹰一样,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克兰拉被他逗乐了。
“这是好事,若是睡眠充足的话,你没准儿能多长一英寸。”
“托你吉言。终于让你逮着一次我醒来的机会,或者说,总算在我醒来时有机会把你逮着,”他发出了一阵清亮的、冰淇淋车似的笑声,“你是怎么过来的?有人送你到这儿吗?”
“不,没有,我是幻影显形过来的,新学的本领。这个学期学校请了人教,学会了,还得考试,通过了考试,才能在外面用。”
“那是怎样的感觉?我是说,幻影显形。”
“嗯,还行吧,”克兰拉说,“大伙儿都说,它的滋味像是把人挤进了一根特别紧的胶皮管子,但在我看来于其说是管子,不如说有那么一瞬间,就像是把你套进了一件厚得要命的毛衣,你在里头使劲钻来钻去,想办法把自己的脑袋从领口探出来。”
伊萨尔咯咯地笑了。
“真有意思。”他说。然而他的语气听起来,却更让人觉得像“要是我也能体验就好了啊。”
“我想,”踌躇了一会儿后,她还是问,“一切正在好转,是吗?”
“的确如此,莱拉,”他说,“别担心,手术相当成功——我正在努力地好起来。”
克兰拉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得很灿烂。
“太好了!”她感叹道。
“你高兴吗?”
“不能更高兴——我真想和你多聊聊,这会让你感到疲惫吗?如果是的话,那我还是——”
“不,我求之不得,莱拉,”他说,“在这儿的生活烦闷得像坐牢,没有书,没有钢琴和电唱机,说实在的,我做梦都在听瓦格纳。而我醒着的时候,每时每刻都想找个人聊天,然而诺恩话太少,我在他面前又太容易耍小孩子脾气——好吧,和我说说学校的事吧,讲一讲你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不瞒你说,简直糟透了,”她说,“我的期末考试成绩一塌糊涂,我敢说,我自从进了学校以来,还没考得那么难看,就连一年级时也没有。”
“别拿这太当一回事,朋友,”伊萨尔说,“这很正常。”
“噢,但愿如此。我想,大概是我复习得还不够认真,我的成绩差到让我爸妈以为我考试时在用脚答题,换一只巨怪来写卷子都能比我写得更好。”
“那么魔药呢——可别告诉我就连你的优势科目也不尽人意。”
“这可能是唯一令人欣慰的了,魔药考得不算太烂,”克兰拉说,“但这只是相对而言,和其他人相比,我考得还不错,至少足够让我继续选修这门课。但是与我往日的水平相比,这的确不太让人满意。”
“这么说,你要继续选修魔药了?”伊萨尔说,“但你明明很讨厌德米特里·莱斯特兰奇。”
“噢,别担心这个,今年轮到斯拉格霍恩带毕业班,这简直棒极了。”
“那么,你毕业后将会做些什么呢?”
他将自己输液的那只手微微挪动了一下,好让自己将身子侧向她那一边。
“或许是去科研,”她笑了一下,脸颊上露出了酒窝,“别人都这么觉得。”
“‘别人’?”
“就是——大伙儿都觉得我适合去研究所啦。”
“那你呢?”
“我不知道,或许吧。”
“拜托,别这么漫不经心,”伊萨尔皱起眉来,“你这样一点也不像莱拉,难道你就没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吗,打心眼儿里想要去做的那种?”
克兰拉没说话,她脑子里浮现出他上一个夏天同她说的话,那些他所说的、关于他未来的构想,又一次从她脑子里闪现出来。“若是我真的能奢侈地拥有一个二十岁,我会在霍格沃茨念完书,毕业之后去波士顿,上那儿学医,”他那时候仰着头,语气生机勃勃,“若是我能拥有二十五岁或是三十岁,我或许会当一名治疗师。那该有多么好啊。”她望着他,那副姿态很乖巧,仿佛是在等着他发表意见似的。或许从某种概念上而言,与其说是她的眼睛望着他,更不如说是他仔细地瞧着她这双眼睛,这样更贴切些。她没有光的眼睛,在他看来,却从内在发出光亮。
“你有没有想过,”隔了一会,伊萨尔慢吞吞地说,“不是谁都像你这样有天赋的,莱拉。”
她眨了眨眼睛,把脑袋微微歪了一下。这通常是她表示疑惑的方法。
“我的意思是,”他解释道,“你有没有想过,在我们的世界——我是说,巫师世界,可能有那么几个像你一样的孩子——原谅我这么说,盲人。未来的霍格沃茨,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两个盲孩子,会不会有那么一两个‘克兰拉’,和我眼前的这位克兰拉一样,挣扎着突破自己的限制,想要与其他的孩子一决高下?你能做到这些,已经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是像你这样有天赋的。”
“你的意思是——”
“他们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一个老师,莱拉,”他说,“需要一位教授,能够设身处地帮助他们、鼓舞他们,巫师世界需要一套扶持弱势群体的法则,而这样的事情,总是需要先驱者。想想吧,如果在你进入霍格沃茨的第一天,就有这样的一位教授来到你身边,你学会的东西将会比现在更多。”
克兰拉沉吟了一会儿。
“这是个令人鼓舞的想法……伊安,我或许该去做这样的事,”她说,“或许在未来某天,另一个克兰拉走进霍格沃茨,却遇上德米特里·莱斯特兰奇这样的教授,那该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啊。”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这样做,这才是真正意义非凡的事儿,”伊萨尔说,“我仍旧想要学医。我有时候总是在想,医学其实是无能为力的,无数人寄望在它身上,无数人为此殒命,圣芒戈变得不像医院,倒是更像赌场多一些,只有极少数人幸免遇难——但我想这就是我想为之去努力的事情,因为存在希望,希望是美好的事情,既然是美好的事情,就有它存在的意义。”
门外传来铃声,治疗师开门进来,替伊萨尔更换吊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了,”她有些严厉地说,“抓紧时间和你的朋友道别吧,小姑娘,病人需要休息,他在术后很容易感到疲惫。”
克兰拉有些犹豫地站起身来,拿不准该说些什么。
“好吧,那,伊安——”
“给我写信,别忘了,”伊萨尔说,“给我写信!”
“一定的,”她用力点着头,“你也要给我写。”
“你正在好起来,对吧?”她像是不放心一般,又问了一句,“你很快就会出院的,对吧?”
“我想,是的。”
“那么,”她顿了一下,“这个冬天,我们再去看萤火虫,好吗?”
“当然,”他冲她灿烂地笑着,“当然。”
她开门出去,萨西诺恩站在走廊上,见她出来,他冲她点一点头,就进去了。涅亚夫人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看到克兰拉,便站起来,揽了揽她的肩膀,脸上的笑意说不上宽慰,也说不上苦涩。窗外刮风了,靠近人行道那一侧,悬铃木在风里摇着,一阵阵地响。
“谢谢。”她说。
“不必这么说,夫人——”
“我送你下去吧。”她笑了笑。
克兰拉没有异议。
她们从楼梯下去,谁也没有说话。她挽着克兰拉的胳膊,一路走到室外的人行道去。“到这儿就足够了,夫人,请留步吧。”克兰拉最后这么说。她便温和地笑了一笑,轻轻拍着女孩的肩膀,像是对待自家疼爱的小女儿一般。
“谢谢。”她又一次说。
“这是我该做的——”克兰拉说,“您不必——不必,我是说,伊安是我最好的朋友,若是我的陪伴能给他带来快慰,这再好不过了。”
“是啊,这真是令人庆幸的事儿,”涅亚夫人说,“他一直说,能拥有你这个朋友,他感到很快乐。”
“是的,我也很高兴,”克兰拉说,“他的手术成功了,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振奋,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高兴——”
涅亚夫人只是摇着头,轻轻地将手覆在她的手上。
“他是这么同你说的吗?”她问。
“是的。”
“看来他对这个结果深信不疑……这或许令人宽慰。我常常感到愧疚,因为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某件事,甚至不得已用谎言来欺骗他,”她说,“只是为了让他……怎么说,若是不知道某些事情,他将会更快乐一些。”
“您是说——”
“手术失败了,莱拉,”她说,“我恳求你,别告诉他这些。所有的人都无能为力。”
夏季的最后几天,克兰拉照旧回到陋居。夏末秋初的阳光很炫目,在每一株沉甸甸的穗谷上,变换着三棱镜一般的光彩。在这时候,光着脚走上田野,将会闻到田野被太阳炙烤的焦味,麦梗的香味和泥土的温热味道。只是再没有人去这么做了,他们都不再是小孩子,小孩的特权,还是只能任由小孩去享用,这样更妥,对于大人来说,在田野里捉迷藏类似的事儿,既缺乏兴趣,也消耗精力。大人更需要冰啤酒,再加上一个热融融的夏夜,坐在田埂上,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十柱滚木球戏。在德文郡,这样的好天气将会持续到十月份。克兰拉极少去想即将到来的学年,但此时,干巴巴的迷迭香花丛、奶油果酱面包与冰可乐,令她觉得开学仿佛仍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
尼尔常常去摇篮里将他的小妹妹抱过来,让波莉安娜与克兰拉轮流逗着玩。这是个健康、漂亮的新生儿,甜美而白净的小朱丽叶,一头毛茸茸的细发丝,常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见了外人便讨人喜欢地咯咯笑。她的脸颊像粉红珍珠一样好看,手指细细的,当她饿了,或是想要表达什么时,便会将它们塞进嘴里。“她真漂亮,不是吗,”尼尔常常说,“不过她刚出生时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她皱巴巴的,家里人将她的照片寄过来,足足把我吓了一大跳。”他喜欢抱着她,做各种鬼脸逗她开心,但若是她哭了,或是开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他还是会不动声色地将她放回摇篮里头,他拿这个可没辙。
这些琐碎再加上伊萨尔的事情,多半分散了克兰拉的精力。但她仍旧无法抑制地,在每个潜意识的缝隙里,在每个清醒时刻,在每个独处的场合,她想念艾尔林特。这样的想念比她预料中来得更强烈,也更凌厉些。她不得不承认,自从她同他冷战的第一刻开始,她就后悔了。我本该可以更耐心地跟他谈谈,这一切将会拥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她想。但是我太骄傲,太任性,也太放不下面子,我本有无数个机会同他道歉的。她在这个夏天跑了几趟邮局,给他寄了两三封信,里面写满了她道歉的话和她对他的想念,但他一封也没有回。这令她感到难过极了。或许我写得还不够多,不够诚恳,不足以打动他。于是她便又写第三封。“我想见你,艾尔,我敢肯定我一点也不会生你的气了,并且我非常、非常、非常想念你。”这样写似乎缺乏歉意,她便从打字机上把那一页撕掉。“请别躲着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请求你原谅我。”又往下写了几行,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在哭,她只能赶紧跑上楼,将自己的身体藏在被褥里,像最渺小的星星那样,将脸埋进枕头,一个不会介意她使劲儿哭很久的枕头。她敢肯定人体内一定有个稀释血液的机制,往血管里注入大量的想念,足以将血液稀释得透明无色,然后将它们一点点从眼眶里涌出来。
“好啦,好啦,别把这太当一回事,”尼尔许多次这样安慰她,“我敢肯定,他压根儿没有生你的气,他可能只是有些——过意不去,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件事。男孩子就是这个样子,这很正常。把他搁一会儿,给他一个人安静一个夏天,等他想通了这一切,你俩又会像是同穿一件衣服、同穿一条裤子那样黏在一起了。打起精神来,咱们去后院走走吧,咱们去看看小朱丽叶,怎么样?”
“我保证,下个学期一见到他,我就会向他道歉,”克兰拉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同他吵架了,我这辈子也不会同他闹小孩子脾气了——我是说,如果他愿意娶我的话。”
“他会的,他会的,”尼尔揉着她的脑袋,“相信我,他爱你爱得要命,没了你他会死的,我真想不出除了你以外,他还能够爱谁。放宽心,下个学期你们又会和好如初的,等着瞧吧——”
这是一个理想化的假设,事实并非如此。
开学日如期而至。
她再也没见到艾尔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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