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灰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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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灰椋鸟

“这不可能。”

    

    克兰拉又一次这样重复。

    

    “我很抱歉这么说,马尔福小姐,”隆巴顿教授说,“艾尔林特·帕特罗夫在上个学期末就已经递交了退学申请,这个时候他恐怕离开学校了。你和帕特罗夫关系很好,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他大概不会忘记告诉你这一点。”

    

    “不——事实上,他没有,”克兰拉磕磕巴巴地说,一下涌上来的慌张使她变得语无伦次,“他没有告诉我——不,我是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是吗——我想,您或许是搞错了,他不会因为一点小矛盾就离开这儿的——我们只是误会——”

    

    “我无意打探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确实如此,”纳威·隆巴顿摇了一下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他已经交还了他的级长徽章,因为他的缺席,学校不得不临时改变男学生会主席的人选——这的确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因为眼下实在没有人比帕特罗夫更合适了。他也是我相当喜欢的学生,这真是令人遗憾的事儿,没人情愿他在这时候离开。”

    

    “那么,”克兰拉顿了顿,“他是否告诉您,他将要去什么地方?”

    

    “抱歉,没有,”他说,“我不会对你隐瞒什么,马尔福小姐,这也是事实。在这时候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似乎并不妥当,但是我还是得提点一句,真正的感情不会因为距离而减淡,请相信这个——若是今后我听闻他的消息,我也将会第一时间告诉你,我保证会这么做。”

    

    “谢谢您,教授,”她说,“可是——”

    

    “你或许该去就寝了,孩子,”他说,“宵禁时间快到了,开学宴会之后,每个人都感到疲惫。在火车上度过一天,你恐怕也感到累了。”

    

    “好吧,教授,”克兰拉说,“晚安。”

    

    “晚安,孩子。”

    

    事实上,她的确感到非常疲惫。但并不是舟车劳顿后身体肌肉的酸痛,也不完全是困倦,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被过剩的、无处安放的感情压倒的疲倦,这令她处理不来,她忽然感到不知所措,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或许是我将他逼走了,他对我失望至极,不得不离开了这儿,找一个新的安身之处——这个念头令她感到害怕极了,若是的确如此,他们之间就全完了,她将再也无法找到他,他大概也不希望再看到她。她九岁时在圣芒戈弄丢的那个小男孩,她再一次弄丢了他。医院的长椅上,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回到格兰芬多塔楼时,钟点已经很晚。她步履沉重,不得不扶着墙壁,只觉得心头堵得慌,像是做了个糟糕的梦,隐约意识到那是梦,一个劲儿地想要醒来,却怎样也醒不来,好比整个人嵌进了那梦里头似的。她进公共休息室时,本以为所有人都睡了,然而角落里有人叫她。尼尔·韦斯莱坐在那儿,抱着那把加百列,将它横放在他腿上,另一只手拿着个信封,看样子等了她挺久。

    

    “我听说了,莱拉,”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之后,他轻声说,“我不知道——”

    

    克兰拉虚弱地笑了一下。

    

    “我困了,尼尔,”她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不必急着安慰我。”

    

    “我在他床上发现了这个,”他将扫帚递了过去,“一掀开床幔就看到了,他大概是想要将它还给你。还有这个信封,上面是你的名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她微微地张了一下嘴,却说不出什么,像是哑掉似的,只发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类似嗫嚅的音节。她摸着那个信封,眼眶一下子红了。

    

    “需要我走开吗?”尼尔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或许,我想,你大概会希望——呃,我回避一下,留给你一点儿独自消化的空间。”

    

    “谢谢。”她勉强地笑了一笑。

    

    “好吧,既然你确定不用我陪的话,”他说,“若是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想找个人聊聊,或者哭一场什么的……随时可以上去找我,我就在楼上,在我寝室里,你认得路的。好吧……那……我先走了。”

    

    他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一脸欲言又止,但还是转身上楼。克兰拉一个人在公共休息室里坐了半晌,对着那个信封发了一会儿呆,好比缺乏看信的勇气,无法确认将要向她袭来的失落有多大。再过几分钟,她拆了信,用魔杖点了一下纸面,将那些手写体变成盲文。

    

    这一切本该由他亲自告诉她,由于她的任性,它们不得已用这样一种形式呈现,一想到这儿,她就倍感煎熬。

    

    亲爱的克兰拉:

    

    若是这封信有幸被你展开,而不是被忽视、被随手抛弃,或是扔进火里,就请认真将它读完吧。对于柳树下发生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非常后悔。我脱口而出的唐突言语,以及种种不绅士的举止,我知道,它们刺伤了你,我为此感到非常难过。由于我的怯懦,我错失了当面与你道歉的时机,只能让这封信代我向你说声对不起。不知我能否拥有被你原谅的资格,若是并非如此,我恳请你至少理解我、理解我身上将要发生的一切。

    

    因为一些无法回避的缘由,我不得不离开霍格沃茨。很抱歉我无法告诉你,关于我将要参与的事情和安身的地点,这不是度假或是野餐之类轻松的主题,而是一趟紧急、艰险且严格保密的旅途。请别试图寻找我、打探我的消息或是与我联络,这极有可能将你与我都推向危险的境地。我本该更早地告诉你这一切,我们本该有一个像样的、正儿八经的告别,然而我的冒失行为,却摧毁了我们最后相处的短暂时光,我真的很抱歉。

    

    而这封信剩下的内容,如果你乐意听的话,请允许我自私地将它在这儿写下来。因为往后的时光里,我或许再难奢求与你相见。从前我太腼腆,太内敛,太羞于谈爱,许多埋藏了许久的话,我无法确定日后能否将它们宣之于口,而这是仅此一次的机会,大概也是我能握住的最后机会。我不知道怎样的生活是我将要对付的,但我也许不会再因此感到害怕了。我从过于年少的时候离开家乡,当时的我很难说清这是否是我所期望的选择,但现在可以了,我相信我将永远为此感到庆幸,因为它让我遇到了你。我偶尔会想,若是九岁的我不曾来到伦敦,一切从未发生,我将会去到哪里,遇见谁,发生什么,我会不会和另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分享同一盒冰淇淋,那样的一个我如今会过得怎么样,他会比我更快乐吗。我想大概不会,没有什么比此时此地写下这句话的艾尔林特所拥有的一切更好,而这一切,早在我九岁时的一个下午,就已经在圣芒戈的某张长椅上开始了。童年的爱是很神圣的,它埋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最珍贵的一部分。有好些朋友曾经问过我,怎样可能经历从九岁时就开始的爱。我每次都很认真地告诉他们,这再正常不过了,有些东西,你没遇见,没经历过,不代表它不存在。

    

    我难以预测这趟远行将会持续多久,或许一年,或许三年五年,也可能久到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程度。但我不得不去这么做,有些事情没有选择,你必须朝着生活指引你的方向去走。在我离开的时间里,若是遇到了更好的、你更喜欢的人,请千万不必等我了。谁能够拥有你,他一定是个相当好的男生。你在我所不知道的时间里,去拥抱谁,去亲吻谁,谁能够被你拥抱亲吻,他真是全天下第一幸运的男孩子。你温柔的、可爱的、为人知与不为人知的任何一面都有人了解、有人珍惜,这或许也令我感到慰藉。

    

    请别质疑我对你的爱。艾尔一直非常、非常深切地爱着你,过去是这样,未来也将会是,永远都是。和你一同躺在天窗下看星星,是我所做过最好的事情。爱让人读到遥远星辰的音讯,而能够在你心里占有一席之地,是何等幸福的感受。曾经成为你浩瀚宇宙里一颗有名有姓的星星,就足够我在仰望银河时静静流泪了。

    

    对于最令我抱有歉意的事情,如今我依旧不能给出承诺,因为我无法去承诺一个我有可能无法兑现的誓言。我可以保证我将永远不娶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唯独不能保证娶你。

    

    而我希望现在的你能原谅我。

    

    爱你的

    

    艾尔林特

    

    那天晚上,克兰拉将这封信读了许多遍。夜深之后,她握着信纸,一个人在公共休息室的角落坐了很久很久。

    

    生活往往不会给人更多消化情绪的时间,将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平均分配到每个环节里,已经够紧凑的了,再多分出一星半点的闲暇,专门用于想念某个人,那么就是在叫生活为难。所以人的脑子衍生出了梦这种东西,在你的身体急着休息时,让你的脑子多忙一小会儿,往里头多塞一个人,准允你用片刻的时间想他,这样你的心也会好过一些。从那天开始,克兰拉开始做梦了,她每晚做梦,都是一些只有声音与气味的梦,但其中发生了什么,她明白得很。有一些晚上,她的梦里有一座高塔,她站在塔楼外,手上拿着一串他写给她的数字编号,排着队等着进塔楼,他在塔里,和许多其他的人一块儿关在里面。她进不去,他出不来。白昼降临之后,她醒来,洗漱,赶往各个教室,上完一天的课,回来继续忙功课,熬到很晚,洗漱,就寝。于是再次入夜,她又回到那一座高塔之前,排着长长的队,等着进塔楼去找他。一夜复一夜,似乎那长队怎么也排不到头,怎么也轮不到她,她疲惫得都走不动了。她开始感到绝望了,她不想再做梦了,可她不敢不去做梦。因为只在梦里才有可能见他,醒来之后,无论哪里,都不存在找到他的可能。

    

    她将那把扫帚、他的信以及他们之前一些其他信件,全都锁到了床底下的箱子里头,若是并非必要的话,她短期内或许不会再打开来看。除此之外,她的生活与学习其实并没有受太大影响,她念书的劲头甚至比从前更狠,在图书馆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简直长得离谱,她的坐骨神经在周末能从早上七点钟一直钉到闭馆,或许是为了使自己充实一些,让功课挤满她的生活,以此麻痹掉自己的情绪。她看起来状态似乎不算糟,然而熟悉她的人不难察觉,她在公共休息室里仍旧只坐那个角落,她常常在没有课的下午消失几个小时,尼尔与波莉安娜都知道,她是上北塔顶楼的空教室去了,她总会在那儿静静地坐上一阵子,不需要谁去刻意找她,那一阵情绪的劲儿过后,她会自己下来。他们不知道她在上面是为了哭,还是发呆,想事情,或许又只是找个另外的安静地方做些别的什么。她不介意用哭泣去表达这份失落,但不是在人前,她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哭,当然也不是在深夜,夜里她忙着做梦呢,她不想放弃自己唯一有可能见到他的机会,只为了在枕头上洒两滴眼泪。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伊萨尔。这令她自己也感到惊讶,而他们本该无话不谈。她与伊萨尔每周通一封信,她写些学校的事儿,学习,生活,简直乏善可陈,因为的确没什么好讲,导致她有时候不得不在信里杜撰些开心事,她乐意令他觉得她过得很高兴。而伊萨尔的信就有趣得多,看出来他读了许多书,在叙事与话术方面,他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他的信大部分都由他口述,萨西诺恩替他代笔,他说些医院周围的景物变化,他脑子里想的一些事情,甚至是他自己编的几个小故事。少数时候,他会在信中夹抄一些他喜欢的小说段落,口吻活泼而淘气,非常有精神劲儿。然而克兰拉却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在这些信纸的背后,他似乎也像她一样,使劲往信里编造些开心事,想让她觉得他过得很高兴。而他心里其他的方面,他绝不会叫她明白,想想已经七年过去了,中间多少故事她永远无法明白。

    

    就这样九月过去,十月到来时,一并带来了秋雨。禁林边上的枝干歪歪扭扭地攀着秋风,像是一盘盘生锈的带刺铁丝,在下一个春季缀满花骨朵之前,它们将一直延续这丑陋的姿态。雨季在夜里倏然而至,持续了很久,不是夏天时那样大颗的、叫人喜悦的雨水,而是一袭灰色的水幕,从天空细细地飘落,冲刷着整个城堡,将猎场揉成泥泞,又把泥泞化作褐色的溪流,汪在中庭的地板上。一个拉文克劳的男生当选新学生会主席,说实在的,他其实老早就当选了,只是克兰拉此刻才忽然意识到这事。而那本该是艾尔林特的职位。学院队招了新的找球手,顶替了艾尔林特原来的位置,难以说这位新人发挥得比他更好,波莉安娜一直有些烦躁,重新培训一个优秀的找球手,得花费大量时间成本,但也仍旧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尼尔担任了新的级长,他不得不腾出空子,周三和周五多花一个小时进行执勤。一切关于艾尔林特的空隙,正在不知不觉地被填补,他的消失正在被悄无声息地弥合,就如同某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报纸上一个不是很起眼的房屋招租广告,被人们看过便抛掷脑后,生活依旧得这么过下去,不会因为一个角色的缺席、一个位置的空余而偏离原来的轨道。似乎只有克兰拉,仍旧为了一个其他人几乎不再想起的人而牵挂不已。她无论如何不愿将他当作一个过去完成式的恋人,若是她这么做,在潜意识中,这将是对他的背叛。

    

    或许我该再找一趟火车。她这样无端地想。在傍晚时分走出包厢,挤在走廊里的一群学生里,被人群搡到墙壁上,接着,我该在这个时候伸出手,等待着另一只手出现,我能肯定它会出现,它会拉住我,我知道它会的,带着我在人群中慢慢向前挪,我便会重新找到他,这趟火车曾经将他送回我的身边,谁知道一切能否第二次这样发生。

    

    这样的状态又持续了几个星期,几周从早到晚的学习,无可否认地,她正在逐渐适应他不存在的日子,这或许才是她本该拥有的生活。接着便是冬月,天气冷起来,雪一片片落在城堡上,整个世界洒满了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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