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雪树
二零四九年的冬季比以往来得更早些,一天一天的日子过得相当慢,但一周一周的时间数下来,却快得很。难以想象不久之前,白昼暖得可以下水游泳,而现在距离那时不过仅仅两个月功夫,雪就飘下来了。冬天的打算很多,还是得按部就班地做。波莉安娜一个人啃完了整本解剖学,又卡着课余的一切间隙,争分夺秒地读完了药理书,十二月到来之后,她便开始一手复习N.E.W.Ts,另一手准备治疗师资格证考试,她不得不制定一张比其他学生更紧凑的时刻表,用以督促自己抓紧时间。
至于其他毕业班学生的职业规划,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拼在一块儿就算凑不齐三百六十行,至少只能撇个零头。克兰拉想要应聘教授的决定,令所有人大吃一惊,没人想得通她改弦易辙的缘由,而在此之前,她一直被奉为科研的好苗子,未来研究所的不二人选,就连她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而尼尔·韦斯莱在这方面则更为举棋不定,他不再期冀做一个傲罗了,用他的话来讲,“那只是个童年梦想,说着玩儿的,我也没指望去实现它,我小时候还盼着登上火星呢”。事实证明,他在这方面的确够不上资格,他的成绩中等偏上,高不成低不就,除了个子比较长,见识并没有长到哪去,进了霍格沃茨以来,可以回忆的伟大壮举除了一口气吃十一个面包以外,再无其他。这令他感到苦恼。
“今天我就读到这里,”波莉安娜在书角打了个褶儿,“明天再读七十页……后天再一气儿读一百三十页,我就把这本书学完了——你在看什么?”
“嗯,随便琢磨点东西。”
她凑过去把尤列亚的笔记本扯过来,摊开的那一页写着一些毫无逻辑的咒语,以及其他一些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句子。“将单片风茄叶子含入口中,此过程需持续整月”,“收集纯净露水”,“等待暴风雨来临”,凡此种种,令人疑惑不解。她又翻过去一页,背面用铅笔画着一些猫、狗、兔子等动物的骨骼结构。她把笔记本合上,推还给他,他坐在她旁边,正在忙着盖上墨水瓶,面前还叠了一堆变形学的大部头文献,最顶上那本摊开来,印着一幅人怎样变成猪的步骤图——说实在的,它的绘画风格叫人反胃,波莉安娜不得不承认,这幅插图令她感到非常不舒服。
“可别告诉我,你琢磨的就是这个。”
她有些责怪地抱起胳膊来,尤列亚感受到了她的语气,立即啪一下关上了书。
“事实上,的确如此,”他乖乖地说,“这只是兴趣爱好。我不会花太多时间在这上面,你明白——”
“这很危险,尤里。我只是替你担心。”
“嗯,我知道,”他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变成猪的——我是说,虽然变成什么样的动物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儿,但我想,我大概不会变成猪。”
“不,我说的不是变成猪的问题,”波莉安娜烦躁地揉着后颈,“你知道,阿尼马格斯——怎么说,非常不受控。很多人变成了动物就再也变不回来,或是在变形时走火入魔,做出些愚蠢的事儿,从楼上跳下去或是撞墙之类,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尤里。”
“但你之前说过,你觉得我能成功的。”
“我什么时候说——”
“我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在图书馆遇见,你坐了我旁边,”他说,“那时候你就这么和我说的,你大概忘了。”
“或许吧,”她说,“但那时候我只是以为你在开玩笑。”
尤列亚默默坐了一会,似乎在考虑应该怎样接话。
“那不是玩笑,莉莉安,这是我想要做的事,”他最后平静地说,“不过,既然你不希望我做这件事,那么我就不做了。我觉得你其实说得对,这确实具有危险性,是我考虑欠妥了。”
波莉安娜低着头没吭声。
“我刚刚是不是说得太过头了。”
过了一会儿,她闷闷地说。
尤列亚笑了,一面轻轻地摇着头。
“我帮你收拾书包吧,莉莉安,”他说,语调怪孩子气的,“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你学了一整天,你该休息了。”
“对不起。”她说。
“别这么说。”
波莉安娜向后倾了倾,斜着靠在椅子背上,正想拧开自己的水壶喝一口,却忽然意识到自己那瓶早已喝光了,便随手拿了他的来喝。她感到马尾辫扯得她脑袋发紧,就解了皮筋,任由长发随意倾泻下来,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着那些发丝,一面看着他替她将笔记本、课本与参考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一样样放进她书包里,又仔细地将她的墨水瓶拧紧。他收完她的,接着再去收自己的。他在这方面一向叫人省心,相当懂事,讲得通道理,也不倔犟。
“走吧。”他将书包抡到肩上,一手亲昵地把她揽过来,搂着她走到外头去。一出塔楼,迎面的雪片便纷纷扬扬撒过来,片刻便在睫毛上密实实地结了一层。他们都没带伞,在廊檐下数完三二一之后便一齐冲到外头去,一只手扯着围巾,生怕被风刮飞了,另一手牵着对方,跑过长长的中庭,一直到了另一头的廊檐底下,一面替彼此拍着袍襟上的雪碎,一面脆生生地笑个不停。
“今年你也要考O.W.Ls了吧?”当他们沿着游廊往前走时,波莉安娜问。
“是的,但我想这不是个问题,”尤列亚说,“别操心我学习的事儿,我心里还是有点数的。话说,今天这儿人可真多——”
这是事实。作为通往礼堂的主干道,这条走廊平日的人流量并没有少到哪去,但今天的人比以往更多些,他们围着公告栏看一张海报,在通道上闹哄哄地堵成一团,一直挤到楼梯底下。尤列亚皱起眉来,他反感人多的地方。
“我们去看看吧。”波莉安娜说。
“行吧。”尤列亚说。他其实对公告提不起兴致,但也说不准那是学校的重要通示,或是别的国际新闻之类的,适当关注总没坏处。
他们沿着走廊往前挤,令他们都感到迷惑不解的是,刚刚闹开了锅的人群一望见他俩,有人在边上惊呼了一句什么,大伙儿便都安静下来,安静得过分可怕了。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俩——准确地说是盯着尤列亚,接着人群朝着两边退开,自动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而波莉安娜很快便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她的心一下漏跳了好多拍。她看到那张海报,准确地说那其实算不上海报,而是一张照片,被放大冲印成了八寸的版幅。
那显然是从偷拍者视角,远远地拍摄之后放大再放大,画面上一对男女在热烈地接吻,女生背对着镜头,照不见脸,只看得清她一头乌黑而浓密的卷发。而男生正对着镜头,女孩子的脑袋遮去了他小半张面庞,但仍旧能清楚地辨认出他的五官。那是尤列亚。波莉安娜感到自己有点呼吸不过来。她望着照片上纠缠在一起的人影,努力说服自己是认错了,她走近了看,仍旧无济于事。他的鼻梁骨高而精致,泪痣十分打眼,这种明显的细部特征,任何见过他的人都会注意并记住。那的确是他。而照片上的那个女孩,显然不是波莉安娜。
她心里乱得要命,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波莉安娜感到他在生气,他额角的血管跳得厉害,上一次她见到他这副模样,还是两年前那个空教室的夜晚。
他拔出魔杖,敲了敲那张照片,它便自动燃烧起来,不一会儿功夫便成了灰烬。接着他转过身面向人群,凌厉地扫视了他们一眼,周围立刻鸦雀无声,仿佛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亏心事,感到心虚害怕似的。
“今后若是有谁胆敢传播不实信息,以此抹黑他人的名誉,”他严肃地说,声音不算非常响亮,但字字入耳,极具穿透力,“我将会如实上报学校,追究造谣者的责任。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法庭上见。对于今天的事情,我烦请各位谨慎甄别其真实性,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所误导,这是再糟糕不过的事情。”
“走吧,莉莉安,”他最后低下头,压低声音对她说,“别害怕。”
他将魔杖插回内兜,牵着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人群沉默着,又一次自动往两边退开来,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波莉安娜使劲儿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想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但她无可避免地感觉自己脸颊发烫,鼻子很酸,眼眶不争气地红了。她最反感诽谤,最害怕背叛。而自从她和她的家人变得强大,那些诽谤早已相去甚远。至于背叛,自从她和他在一起之后,更是从未想过。她用力飞快地眨着眼睛,想让自己的眼泪不要掉下来。尤列亚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揽着她,径直绕过了礼堂,拐到另一条空旷无人的走廊上,接着紧紧抱住了她,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埋在他怀里。
“莉莉安——”,“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声音撞到了一块儿。便又都不讲话了,她在他的怀抱里躲了一会,断断续续地抽噎了半晌,才抬手抹了抹眼泪,松开了他。她没有生气,也谈不上难过,她只是感到非常委屈。
尤列亚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波莉安娜擦掉了眼泪,无意间抬起头来时,他也在望着她。
“那不是真的。”他说。
“嗯……我知道。”
她回答得很快,仿佛害怕他质疑她似的,虽然感到害怕的明明是她自己。
“你得相信我,”他很急切地说,一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看的样子,“那张照片是假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出来的,但是——反正就是假的。我不可能和其他女生做那样的事情,因为我只喜欢你,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勉强笑了一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佐科那边偶尔有卖恶作剧胶卷,或是幻象冲印药水之类的。他们有的是办法,咱们不能被他们给糊弄了,我是说,我不会相信那个的——”
她说到一半便再说不下去了,从喉咙里哽出一声极低的、几不可闻的呜咽,又一次抱住了他,好比害怕失去什么似的,一言不出,把脑袋紧紧地钻进他的怀抱里,嗅着他的气味,通过这样的方式紧紧地占据着他。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她已经许久未感受到的,恋爱中的不安全感,整个人像是浮在空气里,踩不到地面。
他们这样抱了好一会儿,走廊外头白茫茫的,雪飘个不停。西北风吹过,连空气也闪闪发光,除了风吹林梢,就听不到别的声音。
“尤里。”她唤了一声。
“嗯?”
“我们在一起一年了。”
“是啊,一年了。”
“你还很喜欢我,对吧?”
“对。”
“你也爱我吗?”
“当然。”
她吸了吸鼻子,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
“我很相信你,尤里,我只是——”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那些都是假的,对吧?”
“对,那些都是假的。”
“你今后也不要喜欢别的女生。”
“当然,当然,”他说,“我只喜欢你,莉莉安。”
“我们永远也别分开,好吗?”
“好。”
“你得保证。”
“好,我保证。”
问完这些之后,她感到心里头多少好受了一些,仿佛自己从半空中终于被拽回了地面似的。她收回胳膊,松开了他,他的手没戴手套,在冷风里冻得红彤彤的,她便把他的手牵过来,捂在手心里揉搓着,尽管她的手心也很凉,一点不热乎。她将他的手摩挲了好一会儿,感受着那些手指的触感,清晰的骨节,略带突起的筋络,男生的手。
“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的,尤里,”她轻轻说,“我一点都不怕流言蜚语,我敢说,我对付那些早有一套了,我不怕被别人当成动物园里的稀奇怪兽。我只是——我真荒唐,我明明不该问这么多冒傻气的问题。”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免谁都会感到不安。我都知道。这事儿多半怪我,也许我平日里得罪了谁,他给咱们找不痛快来了。”
“或许是嫉妒。”波莉安娜说。
“对,或许是嫉妒,”尤列亚说,“但是无论怎样的缘故,我会去查清楚的,我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把他饶了。我今后会小心留神的,我不会让你再伤心了。”
“我没有伤心。”她说。
她顿了一顿。
“我有时候在想,我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她小声地说,“这个冬天之后,时间就会快快地过去,总是这样的,上半年总过得比下半年更快。到时候我就再难看到你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好好地在这儿念书,但这终究和从前不一样了,咱们就没办法成天见面。你每天早上也再不必早一刻钟起来,就为了跑来格兰芬多塔下等我,咱们有要说的话,就只能讲在信里。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别人,但是,霍格沃茨还有那么多好看的女孩子,和你一样年纪的,光是斯莱特林就有一大打,谁说得清楚——”
她说到这儿,声音越发地小下去,一下子抿紧了嘴唇,打住不说了。尤列亚一脸惊讶的、哭笑不得的神色,低下头望着她,伸手将她揽过来,很疼爱地,在她的额头上用力亲了一口。
“我又不是那些专挑漂亮姑娘、谁好看就爱谁的花花公子,”他说,“就算我是,那我也得说,整个霍格沃茨,可没有哪个女孩子比你更好看了。”
“真讨厌。”波莉安娜轻轻打了他一下,把脑袋别过另一边去,这儿的空气太干、太冷、太涩,扎得她眼眶不住地泛湿。
天空大团大团地下雪,他们往回走,风从后面朝他们倒塌而来,席卷着雪片,将他们的头发揉得乱糟糟。
她不舍得任由这些发生。她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她从来没有那么爱过一个人,爱到好比溺水一样,怎么爱都不够,怎么爱都仿佛有差。
可是人间没有纯净的快乐。
人间也没有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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