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樱桃枪犯
约莫差一刻钟快到十二点,尤列亚离开图书馆,以一种半走半跑的姿态,向上穿过长长的台阶,一直到走廊外头,令他出乎意料的是,伊芙琳堵在那儿。准确地说,并不能称得上是“堵”,以她的身形,充其量仅不过比粘在墙砖上的大理石瓦片厚一点儿,然而此时她站在门廊与外厅的联接处,直挺挺地支棱在路中间,这地方人不算多,令尤列亚无法对她视若无睹。见了他,她微笑起来,怀里抱着本淡黄色的、硬纸壳精装的笔记本,望着他一路走过来。
“尤里。”
尤列亚站住了,但没说话,他一声不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而她仿佛毫不介意,将那笔记本双手递上去,好比很喜欢他这样盯着自己似的。
“这是还给你的,你的变形课笔记,” 她甜甜地笑着,那笑容好看得很,“谢谢你把它借给我抄,你真聪明,自学了那么多东西。我本想多借一会儿的,但我觉得不该耽误你复习的功夫,你快要考O.W.Ls了,如果我没猜错——”
“伊芙。”
他打断了她。
“我知道那件事情是谁做的。”他说。
伊芙琳没讲什么话,但看样子没被他唬住。她微微将脑袋偏过一边,像大多数漂亮女孩所做的那样,往他跟前凑了一点儿,扬起脸,直直地望进他眼睛里。
“我不明白。”她说。
“我老早就猜到是你,”尤列亚皱着眉,“那张照片上女孩子的背影,显然是你——你头发的卷度就是那个样子,我再熟悉不过了。”
“出乎我的意料,”她说,“你比我想象的更关心我。”
“这不是闹着玩,伊芙,”他说,“我不管那张照片你是怎样伪造的,恶作剧胶卷,幻像冲印药水,怎样都好。你们女孩面子薄,碍着我们两家的情分,我也不奢求你当众道歉——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样做太卑鄙,你是在伤害波莉安娜,也是在伤害我。”
“你在乎那个吗?我们两家的情分?”她的语气若有所思,“你什么时候开始在乎那玩意了,就连我都不曾在乎的东西?你大可以直接上校董那儿去,在我爸爸面前告我的状,然后看着我被赶出霍格沃茨,或许你会高兴一点儿。如果我没猜错,你会将这件事情上报校长,就像你不久之前对裴洛·费尔法克斯做的那样,让我像他一样被硬生生地开除?”
“这不能相提并论,”尤列亚说,“费尔法克斯很坏,他伤害其他女孩,他让那姑娘怀了个孩子,需要有人付出代价,我只是碰巧——碰巧听他说起这件事,他很喜欢在公共休息室将他那些风流韵事夸夸其谈,一副置之度外的样子,我看不下去——但你,你不一样,伊芙。”
“我不一样?”她清脆地笑出声来,“记不记得你的初吻给了谁?”
“我不觉得抢来的吻也配称作吻。”他的语气冷起来。
伊芙琳不说话了。
“我要走了,”他摇了摇头,将笔记本往肘弯下一夹,侧身绕过她,“我希望你能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再见。”
她转过头去目送他,顺手将落在颊侧的几根鬓发捋到耳朵根去。
“我说过,我不会放弃的,尤里。”她在他身后说,但他没有回头。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起来,四处回荡着,一声声地又沉又亮,每到这时候,教授的课便讲不下去了,教室变得闹腾,开关桌子与讲话的声音一阵阵地浮晃,书本与笔记夹子劈里啪啦地、胡乱地往书包里扔,接着走廊便塞住了。波莉安娜照常在座位上坐一会儿,等到走廊稍空下去,她才出到门外,往四下打量了半晌,才看见尤列亚从另一端急匆匆地跑向她,一副着急赶来的样子。
“这么晚,上哪儿去了?”她笑着,抬起胳膊去钩他的肩膀,“平日里你来接我,总不迟到的。”
“半路上遇到塞尔温小姐,耽搁了一会。”尤列亚说。
“塞尔温小姐?”波莉安娜皱着眉,“她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尤列亚笑了笑,“谈了几句话。”
“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莉莉安,”他说,“你究竟在想什么啊,你明明知道——”
他说到一半,波莉安娜笑着摆了摆手。“对不起,我大概神经过敏了。”她说。他便也不乐意多讲下去。但他隐约能够察觉到,这段时间,波莉安娜的心思比从前敏感许多,自从上一次假相片的事件过后,她忽然变得非常多疑、顾虑重重、患得患失。他们之间的信任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坏,这再明显不过。她开始在种种方面干预他,她不喜欢、也不希望看到他和别的女孩讲话,相处,或是坐在一起。只要他消失几个小时,他将不得不对她汇报他的去向以及行程,独自一人,或是与谁一块儿,同行的人是男生或是女生,几个女生,叫什么名字,哪个学院,和他关系如何,凡此种种,而她之前从未如此疑心病重,她曾经对他的私人交际甚至不加过问。他如今觉得烦扰,感到如坐针毡,他不知道女生是不是都这个样子。但潜意识里,他又觉得应当谅解她,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换做谁都不难心有余悸。
“咱们吃过中饭之后,就去图书馆吧,”波莉安娜说,“赶着下午上课之前的时间,还能多学几页。”
“好,”尤列亚说,“早些学完更好,你老是熬夜。”
“就算我中午多学了些,夜里也免不了要熬上几个小时的,我总会想要多学些东西,只要一翻开了书,就没个尽头。”
“你的治疗师资格证考试在什么时候?”
“明年七月,”她说,一面将书包背带往上移了一点儿,“等我一毕业就得去考,时间很赶,还是得早些准备。”
“我还以为你会从事和魔药相关的工作,毕竟你魔药学得那么好。”他说。
“我爸妈是这么觉得的,”她说,“我爸还是希望我进研究所,虽然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我打小就想要做治疗师,违背我本来的愿望会让我感到——怎么说,压力。”
“你想要做什么,在你毕业之后?”她又问他。
“我想做傲罗。”尤列亚说。
“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都想做傲罗,”她笑了笑,“很光彩的职业,但也很难。我表哥已经放弃了他的傲罗梦想,尽管他从小就对此梦寐以求。”
“不,我是认真的,”尤列亚严肃地说,“再过几个月我得就业咨询,我已经想好了。这样或许可以让我轻松一些,不必在一堆一堆的宣传单和小册子中挣扎。”
“真好,”波莉安娜说,“有时候我也希望,我能像你这样——这样优秀,这样肯下功夫念书。我在前几年浪费了太多精力,把时间花在我喜欢的学科上,我不擅长的学科,我压根儿不乐意去看它,我那时候偏科,但我不在意。现在我才发现,我需要补的东西多得惊人,把所有不擅长的东西,挤在一年里从头啃一遍,是相当事倍功半的事情。”
“但你魔药学得很好,这会给你的治疗师工作带来不少帮助。”
“但愿如此。”
她说到这里,再一次将往下滑的书包带子向上挪了挪,偏过头朝他望了一眼。他的腋下夹着一本硬纸壳封面的笔记本,她认得出来,是上次她见到的那本变形术笔记,厚沉沉的,封皮上用圆体小字标注着,“U.W.莱斯特兰奇,斯莱特林学院二零四五级,拾到请归还。”一行行码得很工整。这本笔记是他的珍爱之物,她已经不止一次地看见他随身携带它,抱在怀里,或是夹在肘弯,里面记录了不少高阶变形术知识点,一些他感兴趣的咒语,以及阿尼马格斯的变形法则。而这些都是他最重要的事儿。
上次在图书馆,她当面对他的兴趣爱好吹毛求疵,恐怕伤了他的自尊心,事后她感到内疚,却一直拉不下面子,同他好好地道歉。这么想来,她对于他的个人兴趣与精神世界,其实知之甚少,她更惭愧,寻思着应当好好同他谈一谈,了解一下他内心的小宇宙,以及他感兴趣的事儿,如果有必要的话,她还会同他一起讨论,让他明白他应当去做任何他爱好的事情,而她并不反对他。若是知道这些,他大概会很高兴的。
“可以给我看看那个吗?”她清了清嗓子,“我是说,你的笔记本——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了解你平时都在研究什么,没准儿我也会感兴趣的。”
尤列亚感到有些惊讶,他把笔记本递给她。
某一页夹着一个什么东西,大概是书签,或是考试卷子之类的,她一边挽着他往前走,一边将那一页翻开来,中间的内容物一下子飘落出来,打着转儿,掉在她脚边,他们都愣住了。
另一张照片。尺寸比普通的宝丽来相纸大不了多少,但足以让人看清上面的图像,波莉安娜为自己没有当场窒息而感到庆幸,但在这样的时刻,或许窒息对于她而言也不算一个太差的选择,至少不再需要她亲自面对这一切——尤列亚杵在镜头跟前,另一手揽着一个女孩,她一头优美、流畅的黑色长发,从肩头一路淌到腰际。而这一回,波莉安娜看清了她的面庞,那是伊芙琳·塞尔温,动态的影像上,她在亲吻他,一遍遍地在他左颊啄下唇印,照片上的他们都笑得灿烂极了。背景是粉色的衬布和窗帘,到处布满爱心形状的蝴蝶结,提醒观者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不外乎是帕芙笛咖啡馆,这叫她想要作呕,看在梅林份上,半空中飞舞的小天使,还在往他们头上洒粉色彩纸屑呢。
他俩都低着头,像是被施了石化咒似地,盯着那张照片,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动弹,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没敢弯腰去拣,好比丧失了全部的思考能力一般。波莉安娜想要动怒,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动起,令她火冒三丈的细节实在多得惊人。这件事情的恶劣性堪比在麻瓜手机里翻到男友和其他女孩的暧昧短信。她几乎不敢想象,这张照片被尤列亚保存着,夹在他最喜欢的笔记本里,私底下欣赏了多少回。
大概过了半分钟,她才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这又是假的,是不?”她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说啊,这又是假的?”
“我不知道……”
尤列亚的样子显然慌张极了,他向后退了一步,惊恐万状地盯着它,好比那不是照片,而是一团定时□□似的。
“你不知道?”波莉安娜低头捡起那张照片,声调愈发高了起来,“都到了这份上了,你现在告诉我,你不知道?”
“别相信那个,莉莉安,”他小声而急促地说着,额头上冒起了汗,“那是假的,如果你肯相信我的话,我敢保证我死也不会做这样的——”
“原形立现!”
她没搭理他,飞快地拔出了魔杖,在照片上敲了敲,上面的图像仍然纹丝不动,伊芙琳亲吻尤列亚的频率,甚至没有半点儿放缓。“原形立现!”她叫起来,用魔杖狠狠地敲着照片,它的样子依旧没有变化,种种迹象充分表明,这是一张真真正正的照片,而不是所谓恶作剧胶卷与幻像冲印药水之下的产物。真正原形立现的恐怕不是这张照片,而是她眼前的人。她这么想着,不由得深感讽刺。
她抬起头来,将照片用力扔到了他的脸上,尤列亚又后退了一步,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还说这是假的吗?”她歇斯底里地叫出了声,周围路过的人纷纷侧目,“将你的宝贝儿藏在你的宝贝笔记本里,私底下欣赏了多少回?早就对她觊觎已久了吧?什么青梅竹马,你的好姐姐,如果我今天没有发现的话,你还要瞒着我多久?是不是早就想着找好备胎,把我玩够了,等我一毕业就甩了我?”
“我没有,莉莉安。”
尤列亚低声说着,抿着唇,眼睛里面蒙了一层泪花,看起来委屈得快要哭了。“我没有。”他又重复了一遍,似乎除了这三个字以外,什么都不会说了。
“去他娘的莉莉安,你就不配说这个词,尤列亚·莱斯特兰奇,”她骂道,使劲忍住自己想要发射恶咒的冲动,“你就是个伪君子,恶心人的玩意儿,什么不实信息,什么只喜欢我,你自己掂量掂量,你说的话有多少个字令人信服——我算是看走眼了,莱斯特兰奇。我今后也不会再让哈尔文接近你,你恐怕已经把他带坏了。”
尤列亚低垂着头,不知道应当怎样解释,在这时候说什么都显得没有说服力,说什么都显得欲盖弥彰。他或许已经在落泪了,只是他不想被看到。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生了人格分裂,做出了一些自己都想象不出来的事儿。
“对不起,”他最后说,“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
波莉安娜没有再理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大步离开了。走了几步,她忽然意识到他的笔记本还攥在她手里,因为过度用力,封皮已经被捏得有些走样了,她便顺手将它扔出了窗外,那可怜的笔记本从极高的地方坠落下去,啪一下陷入了中庭厚厚的积雪堆里。它或许应当庆幸自己没有没有降落在石板地上,那它将会难免四分五裂的悲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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