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快乐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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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快乐王子

亲爱的莱拉:

    

    展信安。

    

    今天伦敦下了第一场雪,病房很闷,暖气开得过足,但我敢肯定,外头到处都是凉丝丝的空气。霍格沃茨下雪更早,可以料想,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早已在学校感受了连日多雪的天气,对伦敦的初雪见怪不怪了。但我还是乐意拣第一个下雪的日子,亲笔写信给我最好的朋友,这将是一件叫人开心的事情。

    

    我在这个冬天连着做了两场手术,多半用来调整,他们所解释的“调整”是在动脉里放入某种用于支撑的东西,将粘成细面条似的血管撑开,让这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想这不算是件坏事情。每做一场手术之前,他们会用油笔在我的胸口上画一个红色的方框,加上六月份的那一次,我总共积攒了三个红色方块。这个数字没什么意义,至少在统计学上而言,的确如此,但是在我看来,我乐意将它当成三次非凡冒险,彰显科幻小说家一般的风采。故事里的主角来自水星,胸口顶着三个红色方块,这可比一排玉米粒似的腹肌更吸引人。

    

    现在我们来谈谈诺恩吧!他把家里的书带来了这儿,我们一个礼拜读一本书,这样一个月我们至少可以读上三本书,让生活变得不那么无趣。若是天气好一些,他会推着我到室外走走,我们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对面较为繁华的商铺去,用他的话来说,我应该得多去那些“有人味儿的地方”,这将会大有裨益。我一开始对此分外抗拒,看在梅林份上,我如今又瘦又丑,我告诉他,若是他这么做,别人没准会以为,他推着他七十岁的爷爷,到外头散步来了。但诺恩坚定地声称他觉得我非常好看,我不由得感到高兴,对别人的看法也没那么在乎了。我们沿着一溜小商铺走过去,我很快便察觉了其中的乐趣,遇见唱片店时,我会叫他停下来,推着我进去逛一逛,哪怕什么都不买,看一看那些黑胶也是叫人幸福的事情。若是有人问他,我是不是他的弟弟,他会相当自豪地告诉他们,我是他的男友,这令我满意极了。但我还是假装责备地对他说,他不应当这样,我没准儿会让他丢了面子,因为我现在的样子的确上不来台面,然而我打心眼里却在暗示他夸我好看,他果然又夸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们比从前更像玩伴,我觉得他的话比曾经更多,在这之前,他闷得就像一块墙上的砖头,但他现在学会了讲冷笑话,这或许是令人欣慰的事儿。

    

    平日那些信由他代笔,我是不好意思讲这些的,不然他就得难为情了。但鉴于此封由我亲笔书写,我终于得以将这些心绪同你分享。我很难想象,若是没有他,生活会变得如何,我觉得我离不开他。我实在太爱他了。

    

    不久之后圣诞将会到来,不必担心这儿的圣诞气氛不够浓重,恐怕它还过犹不及呢。天花板上到处都缀满了冒着些傻气的糖拐杖和金色星星,医院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钟是广播时间,乐此不疲地放些圣诞节的歌。不久之后,他们会将圣诞树搬到病房里来,但愿别将窗户给挡住了,我庆幸我的病床与窗户离得近,可以从那儿望见外头的景象,每天总有一群麻瓜小孩在附近做游戏,他们玩踢罐子或是鬼抓人,我喜欢那感觉,看他们玩耍的滋味并不比一场精彩的魁地奇比赛更差,这不仅是赏心乐事,也是勾起人回忆的享受。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小姑娘,其他孩子玩,她就站在边上,安静得令人惊讶,任由那些男孩在她跟前,将空掉的橘子酱罐头踢得乓乓作响。其他孩子都淘气,只她斯文,让我想到你,你小时候也是这副样子,话不算多,也不大好动——请相信我这是褒义!现在的你非常好,更优秀,更开朗,相当正直,也让人喜欢,但若是任由我选择,我相信我还是乐意回到从前。

    

    窗外的银杏树叶子都掉光了,早些时候,它仍是金黄色,阳光映在上面,相当耀目。我想起威尔特郡的秋日,天气和煦宜人,南英格兰的山麓铺满了金色与红色,从赤褐、明黄再到赭色,非常璀璨,满山的叶子在阳光里摇着,飒飒地响。空气里满是草木熨帖而微苦的香味儿,我相信你对此一定难以忘怀。但我还是无法抑制地,想要告诉你这蔚为壮观的景象,因为没有什么比亲眼看见更好。世上的任何一切皆是如此。七年前带你去看萤火虫的那个夜晚,我曾问过你,若是把我的眼睛给你好吗。时隔太久,我猜想你大概不记得了,此刻的我仍是这样想的,我深知不久之后它将再无用武之地。世界很大,莱拉,若是有个人能够代替我,看一看我所不曾见、也再无从知晓的东西,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别问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不久以后你将会明白的,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很快就会明白。我写信一向是流水账,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我也不想在你的回信中看到“不”字以及其他相同含义的表达,拒绝一位朋友的恳切请求,难免会令朋友感到沮丧,你明白这道理。

    

    我想,我的流水账写到了这儿,差不多也该进入尾声。我已经感到困倦,任何令我费神的事情都会消耗我的精力,但我仍旧乐意在信中与你共享片刻的美好时光,这也是我生活中值得纪念的部分,想到你收到信时高兴的样子,我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我的心思就是那么简单。那么,鉴于未来两周我大概不会再写信,我想提前祝你圣诞节快乐,顺带表达思念。我想念霍格沃茨,也想念你!

    

    致以爱意

    

    伊安

    

    这封信书于二零四九年十二月十一日。

    

    这是伊萨尔寄给克兰拉的最后一封信。

    

    圣芒戈按规定每天夜里十点钟熄灯,整间病房暗下去之后,若是伊萨尔仍旧醒着,他将会乐于在下一次睡眠到来之前,抓紧时间与萨西诺恩聊聊天,他喜欢黑暗之中的交谈,在这样的时刻,一切将会因此显得毫无保留。这是他通过对方抵达自己内心深处的途径,他敢肯定,面前这位黑头发的青年,比此刻撑在他冠状动脉里头的支架更了解他的心。

    

    他伸出手去,握了握对方的尾指,在昏暗的帐幔里哑哑地笑了两声。萨西诺恩没说话,任由他握着,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将伊萨尔的手放回被子里,替他掖好被角。

    

    “你该睡了,”他说,“多休息对你没坏处。”

    

    “那你呢?”

    

    “我在你身旁。”

    

    伊萨尔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很轻,也很虚弱,比先前的任何一个晚上都更加飘渺,令人感到他似乎快要说不动话了似的。

    

    “我们聊聊吧,诺恩,”他说,“这样的机会,今后不很多了。”

    

    “你在瞎说什么。”

    

    “你又在瞎说什么。”

    

    伊萨尔静静地望着他。

    

    “别哄我了,诺恩,”他说,“手术根本没有成功,一开始就没有,我早就清楚这一点。”

    

    萨西诺恩沉默着,但看起来也没感到惊讶。

    

    “我知道你早就知道,”他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总是这样。”

    

    伊萨尔又一次轻轻地笑了。

    

    “嘘,”他将食指竖在唇边,温柔地示意他安静,“陪我聊些别的吧,不然我会胡思乱想,也不会太好受。”

    

    “我很乐意。”

    

    说是要聊,伊萨尔却一时间没说话,他在黑暗中凝望着萨西诺恩,好比要把他的模样铭刻进内心深处一般。

    

    “在之后,你打算要去做什么?”他问。

    

    “当然是继续陪你。这是最重要的事儿。”

    

    “在最重要的事之后呢?”

    

    “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做。”

    

    “噢,我的诺恩,”伊萨尔有些责怪地轻拍他的手背,“听我说——你该去找马尔福先生,告诉他你很乐意重新在他麾下供职,他会同意的,我相信他会的,他一向是通情达理的人。照顾好我爸妈,拜托你,若是你不再愿意回到他们身边,至少每个月给他们写一封信,这会令他们感到慰藉,他们也把你当儿子,爱你就如同爱我一样。”

    

    他非常轻声地说下这些话,停顿住了。

    

    “至于我,”他更低声地说,“我就要忘了你了,你知道——”

    

    萨西诺恩不讲话。他的喉头发哽,心上仿佛被什么给捅了一下,透明的血从眼眶里流出来,在昏暗的光线里,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找一个天很蓝,风大的日子,也把我忘了吧。”

    

    伊萨尔说。

    

    “你让我该如何做到。”对方哑然失笑。

    

    “我们早就商量好的,”伊萨尔皱起眉来,“你答应过。”

    

    “我们都进不了天堂,伊安,”他闷闷地说,“但事到如今,我宁可不上天堂。”

    

    “根本没有上帝,也没有天堂,”伊萨尔笑了,“上帝只不过是成年人的圣诞老人。”

    

    萨西诺恩用手背探了探他的前额,伊萨尔知道这是他常做的事情,目的是为了观察他是否发烧,或是有体温上升的趋势,伊萨尔喜欢这样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手背的温度,尽管他知道对方此时做这样一个动作,或许只是想要给这个话题来个终止符,暗示他,该睡觉了,他们有的是时间,在下一次醒来之后继续探讨这件事情,他也希望如此。

    

    “睡吧,伊安,”他轻声说,“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改变你对我的感情,改变你的爱。”

    

    伊萨尔弯了一下嘴角,他乖顺地、温和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只眸子湿润的小鹿。他翕动了一下眼帘,在黑暗中,一滴泪水顺着他脸颊的轮廓淌下来,滴在枕头上。

    

    这个深夜没有痛苦,他们的心都出乎意料地平和、安静。萨西诺恩再一次替他掖好被子,将枕头拍得更松软些,重新检查了点滴的余量。接着他在床边坐下,伊萨尔从被子侧边伸出半只手,他便握住,轻轻地摩挲了一会儿,仿佛安抚似地。伊萨尔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什么可担忧的呢?他想这么问。安睡吧,你的伊萨尔一切都好,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我爱你。他在心里悄悄地说。

    

    我仍希望能有幸把这句话说给你听。

    

    “燕子知道自己快要死去了。他剩下的力气只够再飞到快乐王子的肩上一回。‘再见了,亲爱的王子!’他喃喃地说,‘你愿意让我亲吻你的手吗?’”

    

    “‘我真高兴你终于要飞往埃及去了,燕子,’王子说,‘你在这儿呆得太长了。请你最后一次亲吻我的嘴唇吧,因为我爱你。’”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埃及,’燕子流泪了,‘我要奔赴死亡。死亡是长眠的兄弟,不是吗?’”

    

    “就在此刻,雕像体内发出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快乐王子铅做的心已裂成了两半。”

    

    “燕子最后一次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就跌落在王子的脚下,离开了人世。”

    

    雪在夜间停下,当天空泛出鱼肚白,晨雾伴随黎明一并落下时,二十一世纪五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季还未到来,伊萨尔·涅亚便已永久地逝去了。

    

    注:萨西诺恩所说“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改变我对你的感情,改变你的爱。”引用自王尔德最后一次与情人阿弗列德道格拉斯告别时的话语。“Don’t let anyone, anything, ever change your feeling for me, change your 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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