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风沙星尘
当火车奔驰在晦暗的平原上,已经临近暮近黄昏的时辰。向北的地方,天地间堆着厚厚的白雪,路边的树枝全都弯下腰去,悬挂在空中,静止如同帷幕。往南边,只剩下一茬茬的田埂,织出一片波浪,像是剃秃了头发的脑袋,在天地间沉默着,更远的地方浮着灰黑色的、连绵的山。
克兰拉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靠着窗玻璃睡着了,也算不上睡着,只能说是打了个盹儿,朦朦胧胧地陷入了一种半梦的状态,但终究还是醒着的。空气中煤味很重,车厢里喧闹得很,周围的人笑得大声且开心,将圣诞气氛愈加炽烈地烘托而出。哈尔文与尼尔在边上谈天,他们买零食,交换巧克力蛙画片,不紧不慢地吃吃喝喝,凡是够得着的饮食没有能逃过他们的肠胃。尼尔一路上讲了许多笑话,自诩喜剧大师,向大伙儿解释了如何将鸽子放入冰箱以便确认公母后,他才肯消停一会儿。克兰拉又一次靠上窗子,将额角贴在玻璃上揉擦着,没有一个笑话值得她为之高兴,或许说,她打心眼里觉得,似乎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再能够使她快乐起来了。
伊萨尔的死讯来得比他的信更早,显然涅亚家人是寄了急邮过来。克兰拉为自己没有当场晕倒在地而感到羞愧,令她更为内疚的是,她甚至忘了该怎样流泪,她似乎哭不出来了。而她所读过的那些文学作品中,关于密友去世的那些描写,主角不是昏迷过去,就是嚎啕大哭,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这样做,才算不上悖德。但她只是愣愣地坐在原地,睁大着眼睛,心里头一阵阵地痛悸,仿佛浑身的力气一瞬间被抽空了似的,大脑发晕,整个人浮晃在半空,被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着。
在此之前,她不曾体会到亲友离去的含义,哪怕是最后时刻病弱的伊萨尔,她仍旧觉得,他距离死亡格外遥远,她每一次来到他面前,都能看到他好好地躺在病床上,笑着同她讲话,虽然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虚弱一点儿,然而这个状态似乎是能够永远保持下去的,像一条单调递减的反比例函数,怎样也碰不到坐标轴。她已经用尽全力企盼推迟他离开的最后期限,然而它还是发生了。
伊萨尔的信两天之后随之而来,读到信时,克兰拉哭了。从来没有一封信让她如此难过。他饱含深情地在信中写下的那些细节,反而更令她意识到,他们往日的时光再也不复,深爱的人也早已不在。他们的最后一个夏天还未结束时,彼此曾约定再去看萤火虫,然而圣诞节还未来临,十二月的雪还未覆盖南英格兰的土地,他便已离开人世。她再也不会与他相见,再也不能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她童年的一部分,从此一并被带走,永世再难赎回。
她回到那栋两层的复式房子时,涅亚先生为她开的门。屋里很黯淡,也很冷,炉火熄了,似乎谁也没想起来要重新点燃。这地方如今真正成了活人的坟墓,一切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使她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她没有见到伊萨尔的遗体,他早在几天前,便已永久地、永久地长眠在了大地之下,尽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却仍旧令她感到忧伤。克兰拉上了楼梯,伊萨尔的母亲坐在他房间的窗边,安静而失神地独处,似乎已经疲惫得流不出泪来了。那双和伊萨尔如出一辙的蓝眼睛,久久地望着远方的天际线,往南那一侧,被村镇的光线晕染成豆沙红色,相反的方向,则是布满星星的、冰冷的北方夜空。
“谢谢你能来,孩子。”看见克兰拉,她这样说。
“我很难过。”
“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没有谁不为之悲痛,如今他对我而言比以前更——更沉重,意义也更大,”涅亚夫人说,“他是个好孩子,走得很平静,没什么痛苦。”
“是的,他太好了,”克兰拉说,“他很坚强,也善良、诚恳,具有天赋,他——”
她在这儿打住了,从喉咙里哽了一下。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低声说。
“我愿意相信他是带着爱走的,有了爱,他会走得更加轻松,”涅亚夫人说,“我们早也做好了准备的,他只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这很足够了。”
她说到这儿,轻轻地笑着,用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克兰拉也含着眼泪笑了,她眨了眨眼,那泪水在还未淌下来之前,却又给风吹得干掉了,她想要挤出更多的泪水,她觉得自己应当这样做,然而无济于事,她似乎已经无力哭泣了。
我竟连悲伤地为你痛哭都无法做到。她想。
“有时候我看着你,我总是能想到他,他总同我说你们长得有点儿像,”涅亚夫人说,“我能想象你们一块儿玩的样子,你们都在的时刻,那必定是很快乐的时光。”
她顿了顿,微笑起来,眼眶却慢慢地红了。
“一年前,他从镇上回来,兴高采烈地走进厨房,坐在他平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叫着告诉我,‘妈妈,我们去了镇上,那儿的人都把我和莱拉当成兄妹了,您能想象吗,我们每到一个地方,人们都这么说!我真高兴,甚至都要信以为真了。’”她饱含深情地望着克兰拉,“他还不停地说,‘莱拉剪头发了!我觉得我们越来越像了,这多有趣啊,仿佛看着身旁出现另一个自己似的,要好的朋友总会愈发相像的,您也会这样觉得的,是吗?’我现在还能回忆起他那时候的样子,他多高兴啊,我很少见过他快乐地说这么多话。”
克兰拉笑着轻轻摇头,她忽然流泪了。
“真高兴他能这么觉得,”她慢慢地说,“他之前同我讲过,若是可以的话,他毕业之后想要去波士顿,读医学院,回到英格兰之后,成为治疗师。他可曾与您——我是说,您知道这个吗?”
涅亚夫人非常惊讶,她沉默了几秒钟。
“他从未告诉过我这些,”她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其实不曾了解过他。他是个相当注重构造内心世界的孩子——我常在想,他是否如同我期望的那样——那样快乐,那样注重梦想,学习去爱。这些事情,他从来都只和你,或是和诺恩一块儿时才会倾诉衷肠。”
“他的确是您期望的那样,相信我,他的确是,甚至比那更好,”克兰拉说,“您可以为他感到骄傲,他比许多人都明白他想要为之努力的一切,以及它们的意义。现在告诉您这个,或许已经有些——太迟了些,但我知道这对您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是,的确如此,我的好孩子,”涅亚夫人叹息道,“请坐下吧,莱拉。你大概早已从他的信中略知一二,伊安摘除了他的眼角/膜。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叮嘱过我,拜托我这么去做——为了你。他早就想要这么做了。我和我先生不久之前与你家人谈到这件事,我们得知你的情况是角膜的病变,我想,伊安大概能够帮得上你。”
克兰拉沉默了一小会儿。
“原来他确实想要这么做,”她艰难地说,“我曾经甚至从未想到过。”
“一点不假,这是他最希望实现的心愿,或许也是我们想要做的事,”伊萨尔的母亲说,“他说,他相信你不会拒绝来自好友的小小愿望,不要让他失落。他永远不会忘了你,谁也没法把你们分开,孩子,这将令人感到慰藉,尽管表面上看,你们的确不在同一个世界。”
那个晚上,克兰拉留下来陪伴着她,她们偶尔谈话,在窗前从深夜一直坐到黎明。萨西诺恩在一楼的走廊上伫立了很久,也很久都一言不出,他大概流了眼泪,但除了他以外,别人无从知晓。有风过来,窗外的林子便擦着针叶,飒飒地响个没完,候鸟早已走干净了,树林变得空落落。更远处是枫林,威尔特郡的冬日刚刚开了个头,还未来得及降雪,然而伊萨尔信中那些“赤褐、明黄再到赭色”的季节,着实是远去了。
克兰拉在清晨时分离开,走在回马尔福庄园的小路上,云霞满天,周围的纵树林在晨风中欢笑,群山簌簌地歌唱。那是她与伊萨尔曾无数次奔跑的故土,童年魂灵永安的家乡。阳光拍打着山脊,轰然摔开满地釉金,林间几只羽毛蓬松的麻雀,便唧唧啾啾地聒噪起来。送报人骑着车从她身旁经过,车铃叮铃,更远的远方,教堂的钟声亘久回响,鸟儿追逐朝阳。
她却忽然想起那个夏季,她和伊萨尔坐在下雨过后、窗台前洒满阳光的地板砖上,喝着橘子水,他靠在她肩膀上,两个人歪七竖八地笑着。“若是我二十岁……毕业之后去波士顿,在那儿学医……等到我二十五岁……”她仿佛又听到他欢快的说话声。
她慢慢地在路旁蹲下,无法抑制地用手捂住脸庞,热泪如倾。
他们所依恋所珍重的一切,从未因此而改变,清晨到来,生活的节奏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缺席而停下,它永不止息。
可是他不在了。
她的伊萨尔永远离开了,去了供应欢笑的天堂。
这一日是平安夜,前文诸章对于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描述中,多以“圣诞前夜”代之,然而在本章中更应当将其称之为平安夜,作为一种郑重的纪念。二零四九年的平安夜,雪依旧是没有盼头,然而天黑得极快,入夜之后,室外空气冻人。萨西诺恩陪着克兰拉,穿过林间的小路,一直走到伊萨尔的安眠地,当是最后一次同他道别。她知道自己还会再来,这样的机会,今后有,但是不常有,至于见到他的机会,此生是再没有了。
林间愈密,透不进来光,只是偶尔天风吹过时将树盖浮动。再往前走,便是冬萤,流动在空气中,如灯如火捻,一豆一豆的暖光在半空中悬浮着,丝丝地漏下来,照出脚下霜冻过的地土,一派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这样的情景相当稀罕,不久天暖和了,花丛里多的是采蜜来的飞蝇。至于萤火,寿命极短暂,一季冬雪之后便稍纵即逝,前后俱为永恒的黑暗。“这无形的消灭便是极乐的永生。”济慈诗中如是说。
曾经年幼的他们并不明白,许多年之后,这竟是他要长眠的地方了。
克兰拉沉默地在碑前跪下,反复抚摸着冰冷的碑文,不肯撒手似的,一遍一遍地阅读,仿佛就这么读上千百遍仍是不够,仍是难以甘心。
“只有你才拥有会笑的星星。”
碑上这样写。
片刻之后,她扶着边上的一棵树,慢慢地站了起来。空气很冷,她的手冻得像是结了硬壳子,只能庆幸仍未下雪,否则温度将会更糟,但此时没人在意这些。
“他今后就在这儿了。”
克兰拉叹息道。
“是的,他今后就在这儿了。”
萨西诺恩说。
他笑了一笑,接着开始流泪。他太老成,又过于谨慎,不常笑,也不惯于流泪,而他自此往后每次来到这块地方,都将会笑,也都将会流泪了。
“为什么他走了我还活着,”他轻声说,“他才是那个好得多的人。”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仿佛迅速意识到了自己似乎将要失态,便用右手食指轻轻擦了一下鼻尖,好比要把什么东西使劲咽下去一样。
“这一天的存在,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说,“手术是否成功,他比谁都清楚,我也明白他清楚。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己,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
“他去年夏天还向我许诺,这个时候,他会再一次带着我来这儿看萤火虫,”克兰拉说,“然而——”
“显然他并不打算食言。”萨西诺恩说。
他低下头,望着那块墓碑。萤火映在他沉甸甸的黑眼睛里,一点一点的,四处游弋,全是亮丽的杏子黄色,好比碾碎了的太阳光一般。
“我承受的痛苦不比他少,这段日子,”他说,“他的思想比我们都要成熟,成熟得多。很少有人理解关于伊安的那份勇气,尽管他看起来常常固执又任性。手术成功与否这件事情,与其说是我们瞒着他、哄着他,不妨说是他在哄着我们更多一些,陪我们演完这场戏,不想叫我们感到伤痛。他早就知道——尽管我也不清楚他是怎样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却还要装作被蒙在鼓里的样子,假扮乐观,使得我们感到慰藉。我是唯一知道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的人,他不肯戳破其他人,我也不忍心戳破他。”
“‘人们都太平庸了,但他不是’,伊萨尔曾经这样对我谈起你,就在上一个冬天,”克兰拉说,“他或许不擅长在当事人面前谈及这方面,但他和我说过,他在信中也会写——不由你代笔的那些信。他无数遍地说,无数遍地写。你能想象他有多爱你。”
萨西诺恩眼眶一下子红了。
“我再清楚不过了,”他说,“这不是偶然发生的,他第一次在小溪边抱着我,那时候是七年前,我就知道他是——我们是同一类的人。从那时候我就确认了。虽然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想,若是我从来不曾在他身边出现,他会不会永远无法发现——”
“那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克兰拉说,“伊安能遇见你是他的幸运。你成全了他,使他得以成为他自己。”
“或许会有改变,”萨西诺恩说,“至少我们都将因此感到遗憾。”
克兰拉垂下头,抚摸了一会儿石碑最顶上抛光过的浮雕,触觉很冰凉,夜晚很快便会过去,这令她感到害怕。在这不下雪的寒夜里,想着今后无论多少次回到这儿,都再无法与他相见,她这故乡仿佛从此便是异乡了。
“咱们该回去了,”萨西诺恩望着她,“今天再晚些时候将会降雪,到时候路就变得不好走了。”
“再让我同他待一会儿吧,我仍觉得不够。”
“若是觉得不够的话,克兰拉,多少时间都将是不够的,”他说,“已经很足够——很足够了,他在你心里,这样你将感到更有力量。”
克兰拉站起身来,尽管看不到什么,她仍是最后回了一次头。流萤扑簌熹微光火,组成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气象,那是它们在陨落之前最后的燃烧。在英格兰冬半年灰色的天空下,这些飞行物竭尽此生模仿星星,将属于冬季的冷雨和雪花抛在身后,却也竭尽此生无能为力。待到冬雪落尽,春日的阳光普照大地,土地之下将只剩它们的尸骸。萨西诺恩没再讲话,他牵住她的胳膊肘,沿着林间的小路向外走去。
而七年之前,金色头发的小男孩,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沿着同样的小径一路跑到这儿来,笑声好比银铃铛似的,又脆又亮地一路洒过去。那漂亮、会疼人又招人疼的男孩子,一双蓝色眸子总是带着些稚气,欢快直率地瞧着人,小小脑袋上满头金发中的哪怕任何一根,都比普天之下的宝石还要闪耀。
只是今后她将再也不会、更无处看见这一切。她童年的大幕从此永远落下,正如书中所说的那般,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严肃的结尾,大约都是突然面对了一个严峻的事实,再不能睡一宿觉就把它忘掉,事后你发现,童年不复存在了。
注:
“这无形的消灭便是极乐的永生。”引自济慈《在黑暗的雾气笼罩了我们的平原之后》。“But Death intenser-Death is Life’s high meed.”
伊萨尔的墓志铭引自《小王子》。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严肃的结尾,大约都是突然面对了一个严峻的事实,再不能睡一宿觉就把它忘掉,事后你发现,童年不复存在了。”引自史铁生散文《奶奶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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