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有所畏
大厅里的钟敲到十一点时，外头恰好下起了雨，一秒都不差，黑沉沉的雨夜里，树上的积水大滴大滴的掉下来，威尔特郡的降雨量和伦敦差不多，或许来得更加集中、迅猛，夏季尤为如此，半年的雨水似乎要一次性下完，雨水敲打着门廊和露台，顺着那些石板淌下来，渗到地底。得益于先辈合理修缮的排水系统，否则不出一刻钟，庭院里将会迅速地涝起来。
“下雨了。”
克兰拉望了一眼窗外，“到点儿了，您该休息”，她的潜台词是这个。
她们此刻坐在书房里头。罗丝一直俯着身子，翻着文献，写写画画，接着在一旁的长卷羊皮纸上拟出草稿。她在室内围着一条驼色花呢的小披巾，外面穿着罩袍，大理石屋子内部相当阴冷，哪怕是闷热的夏夜，寒意也从脚板底一直蹿到天灵盖上。克兰拉坐在她对面，替她整理文件，为她从一堆大部头中查找必要的资料，若是她拟好了草稿，将交由女儿校对，然后再使用打字机誊录。克兰拉相当清楚，母亲不能一直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个不停，那会加剧她的神经压力，让她的脑袋发胀。看在梅林份上，她的年纪对巫师群体而言虽算不上年迈，但也显然不再年轻了。
“该睡觉了，妈妈。”
她没有半点儿反应，于是克兰拉又说了一遍。
“用不了多久了，我只再需要十分钟就可以完成。”
十分钟永远不止十分钟，这显然是个用来搪塞的借口。
罗丝抬起头，在台灯的光线下疲惫地笑了笑，她的声音显得倦怠、困顿，但饱含成就感。“若是你感到困了的话，就先去睡吧，亲爱的，我本不该麻烦你搭手的。”她说。
“治疗师嘱咐您早些休息。”
克兰拉皱起眉来，板着脸，装作生气的样子。尽管她得承认自己装得一点也不像，没什么威慑力，不够严肃，但这的确起了点儿作用。罗丝微微地笑着，摘下了老花镜，起身将那本比大象蹄子更厚的卷宗合上了。“你总有办法令我妥协，我的小助手。”她说。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她在克兰拉面前总是很乖巧，也很听话，若是克兰拉嘱咐她按时睡觉，重视早餐，定期体检，她便会去这样做，仿佛她们的角色忽然调转了过来，女儿成了正儿八经的妈妈，而妈妈倒像个言听计从的小姑娘了。像小孩子一样的父母，若是没有亲眼所见，这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克兰拉前不久才大为惊奇地发现，斯科皮与罗丝已经不再煮浓咖啡了，恰恰相反，他们房间的五斗橱里塞满了小零食，每天都在喝橘子汽水。
待到母亲进了浴室，玻璃门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之后，克兰拉下了楼，嘱咐格尔达烧水，一刻钟后将肠溶片与阿斯匹林送到楼上来。然后进了房间，将罗丝的枕头拍得松软一些，她察觉母亲平常盖的被子实在过薄，便在外褥里头多加了一床薄毛毯子，这些事情家养小精灵是不懂得做的，他们永远只会遵循命令、言听计从，一板一眼地做事，而不晓得如何去察觉雇主的潜在需求，将他们伺候得更好。许多最微小的细节，还是只得靠亲人才能照顾得到。
罗丝从浴室出来之后，药片和温水已经盛在了托盘里，送到楼上来，她吃了药，吞了片褪黑素，然后在床上躺下，克兰拉在她床沿上坐下，母亲静静地望着她，手指握着被子边沿，将脑袋探在外面，好比一个等着听故事的小女孩，盼着克兰拉翻出本格林童话，给她念上几页似的。
“您把止疼药也吃啦？”
“是的。”
“可治疗师说不能滥用的呀，”克兰拉说，语气中带着责怪之意，“您今天早上已经吃过了，晚上本不该再吃的，这没准会招来副作用的。”
“可是夜里还是疼嘛，我能怎么办呢，”罗丝笑了笑，“别费工夫训斥我啦。你忙了一天，已经够疲惫的了，你该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
克兰拉住了声，尽管嘴上说着嗔怪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她理解母亲的反应。
“夜里需要我留在这儿吗？”隔了一会儿，她说。
“我想不必，亲爱的，”罗丝说，“若是我有什么需要，格尔达会过来的。”
“我还是留下来吧，”克兰拉说，“相比起格尔达，您更希望我留下来，不是吗？”
罗丝笑了，她温和地抚摸着克兰拉的手背。
“有时候我觉得你为我牺牲太多，”她喃喃道，“你还很年轻，不该被限制住，你该去远方，回苏格兰去，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别这么说，妈妈，”克兰拉说，“我留在这儿至少能帮着您，能助您一臂之力——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还很结实，没有糟到你想象的程度，”罗丝说，“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你念书的那些年，咱们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的，不是吗？”
“才不是呢，您照顾不好自己，”克兰拉摇着头，“若是我离开这儿，谁替您查资料、誊录草稿、整理文献呢，这些活儿您一个人干个通宵也干不完。而且我敢肯定，我前脚刚走，您马上就会变回老样子，扎在书橱里，错过早饭，忘记吃药，通宵工作，到夜里又得犯头疼，爸爸出差的日子，谁来照料好这些呢？”
“你本该毕业后就去应聘教授，”罗丝望着她，“我们都希望如此。”
克兰拉心不在焉地勾着母亲的无名指，轻轻地抚摸着它。“我从一开始就没选上，您知道的，”她说，竭力挤出一个微笑来，“当时我已经抵达霍格沃茨，才得知我早在一个礼拜之前就被票出局了，没人通知我——我就像傻子一样拖着箱子站在那儿，我刚回到伦敦，他们告诉我您病了——想想那滋味——”
“不会的，莱拉，充其量只是个小插曲，”罗丝安慰她，“你该再试试，试试别的，隆巴顿教授不是一直盼着你回去吗，他上一个夏天写了好些信来，里头全是鼓励的话。”
克兰拉沉默着，有那么一瞬间，她显现出苦恼的神色，似乎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使劲儿咽了许多次喉咙，把涌上来的话又吞回肚子里去，自尊心和倔强的性格使她什么也讲不出口。
“别说了，别提这个，妈妈，”过了一会儿，她笑了笑，“您该睡了——赶紧睡吧，睡吧。”
有关这件事她们没再继续讨论。克兰拉坐在床边，一直坐到母亲入睡，接着轻手轻脚地起身，出了房间，盘算着在午夜到来之前，花些功夫，将剩下的文件整理好，她确信这将会减少罗丝的工作量，让母亲第二天早晨多睡上半个钟头，醒来后提起公文包就走，而不必对着乱糟糟的书桌伤神。她走到楼梯边上时，看到大厅里亮着灯，她以为是格尔达忘了关，便下楼去，出乎意料地，她看见斯科皮坐在沙发上，望见她来，他笑了，神情很疲惫，但看到她，仍是显出高兴的样子。
“你来啦，小宝，”他说，“还不睡吗？”
“您没告诉我今晚回来！”克兰拉兴奋地叫起来，“我本以为我还要再苦等一个星期呢——看在梅林份上！”
“意大利的公务比我想象的要顺利，顺利得多，”斯科皮说，“那边的巫师很好讲话，不拘小节——擅长与人相处，这令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好办起来，他们历来喜欢简单的笑话，宁肯花上时间吃吃喝喝，也不愿在条文与细则方面纠结太久。我们没花上几天就谈妥了，于是我回来了——一个惊喜，是不？”
“太惊喜了，”克兰拉扑上去用力抱着他，在他的颊上吻了吻，“我很想念您——您知道的。”
“当然，当然，我也是，”他说，“妈妈好吗？”
“我想，她正在好转，”她叹道，“但愿如此。说到这回事，您的身体没什么——抱歉，我无意揣测，但我希望您一切都好吧？”
“不必替我操心，”斯科皮说，“而且，报喜不报忧，人之常情——你难道觉得我会将自己的毛病告诉家里的小崽子么？”
“噢，拜托——可别吓唬我。”
“放心，我好得很，”他笑起来，“骨骼硬朗，视力清楚，健壮得就像匹野地里的马驹——若是把我搬去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来一场魁地奇，我可不觉得他们能赶在我之前抓到飞贼。”
“您和妈妈该定期体检的，”克兰拉说，“至少每年一次——你们得把这个放在心上。治疗师同我说，人上了年纪，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早些预防总没坏处。”
“除了‘上了年纪’以外，这句话里的其他成分，我基本认同，”斯科皮说，“我暂且还不想将自己当作一个糟老头儿，但说实在的，我到了这个年纪，确实没法忝列年轻小伙的阵营了。”
大厅里的钟敲到了十二点，很有节奏，一声声地在巨大的宅子里荡个没完。外面的雨停了，夜更深了些，窗子外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分明，幽暗的雨夜里，木犀花的香气很浓。
“你该去睡了，小宝，”斯科皮望着她，“你该好好地睡觉，一觉睡到天大亮。将妈妈交给我来照料，我会在夜里好好地守着她的，我相信她也希望这样。”
“不，我一点也不困，”克兰拉说，她的确不感到疲倦，父亲回家的消息令她精神振奋，“我是说——您感到困吗？如果不是的话，我巴望着同您多呆一会儿，这样的时间不常有，是不？我是说，倘若我去睡了，没准儿第二天一醒来，您又不知远在境外的哪块国土上了。”
斯科皮静静地望着她，半晌之后，他笑了一下，微微地摇着头。
“今后不会了。”他说。
“我不明白。”
“有件事情，我想该告诉你，莱拉——”他顿了顿，“我决定辞职了。”
克兰拉愣愣地望了他好一会，似乎费了很大的劲儿来理解这句话，并为此感到困惑。接着她笑了一下，但看起来并不感到有趣。
“别开玩笑，爸，”她说，“我是说——您不会真的——”
“这不是玩笑，”斯科皮说，“的确如此。”
“不，不行，”克兰拉一下子严肃起来，语气一本正经，“绝对不行，您在这个位置上是众望所归——官媒的舆论全都倒向您那一边，要知道，等到明年大选时，您就是新的部长——看在梅林份上，咱们家族还从来没有出过魔法部部长呢！”
“你现在同我说这个，恐怕太晚了些，莱拉，”他说，“我已经递交了辞职申请，不久之后审批结果就会下来。你或许得失望了，但我想我不得不这么做。”
克兰拉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垂下头去。
“噢。”她闷闷地说。
“我本想几年前就这样做的，但英格兰与捷克的一项合作一直拖个没完，所有人都焦头烂额，部里不许我在节骨眼上就这么拍屁股走人，”他说，“上个月项目一结束，我感到如释重负，他们终于肯网开一面，把我放回家。”
克兰拉静静地望着父亲，短暂的停顿，他们如出一辙的灰眼睛注视着彼此，她不得不承认，这消息确实减轻了她心上的压力，但她依旧为此感到沮丧。斯科皮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像是要叫她放宽心去，别为这事犯愁。
“您辞职是为了妈妈，对吗？”隔了一会，她问。
“的确如此，今后贴身侍从与秘书一类的职务，你大可交到我手上了，我也能替她做得很好，”斯科皮淘气地笑了笑，接着认真地说，“但不只是为她，也为了你。”
克兰拉抿着嘴，没讲话。
“你不能成天关在这个世界，莱拉，”他接口说，“你是妈妈的杰作——当然也是我的，但我想这份荣誉更应当授之于她，而她盼着她的掌上明珠大放异彩，被世人赞叹呢。我们从一开始就决定，给你提供最好的教育，让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可我不想成为任何人，”克兰拉低声说，“我也不想去哪儿，我在这儿陪着你们，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很高兴。”
“你是这样想的吗——可我看到未来的杰出教授、优秀的魔药学者，如今被关在研究所小小职员的身躯里，做着朝九晚五的事情。”
“我——”
她欲言又止，说到一半便不说了，然而她差一点哭出来，费劲抑制住了自己，才没有这么做。即便是每一天为之委屈与不甘的事情，被父亲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仍旧给她莫大的震撼，以及说不出的宽慰。他理解她，这是再痛快不过的事儿。
“你还有很多抱负呢。”斯科皮说。
“嗯，我想，是的。”
既然他已经将她心底的话给说出来，克兰拉便不再掩饰什么，也不去说些违心话了。
“如今我回到家，能让你卸下那些负担吗？”
“但您本可以成为部长啊——爸，”她还是说，“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可是——”
“意味着人们将会给我找更多的麻烦，”他再一次顽皮地笑了，“部长要面对的麻烦可多得多呢，而如今——我乐意将这当作提前退休，将多余的时间省出来，花在你妈妈身上。而你呢，可别告诉我，你二十岁就想提前退休，那未免太早了些。”
克兰拉被逗乐了。
“当然不，”她说，“我要一直工作到一百五十岁，若是我可以活这么长的话。”
斯科皮笑了。
“果然是你妈妈亲生的女儿，”他打趣道，“就连工作狂罗丝都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他望着她。
“感到轻松些了吗？”
“的确如此。”克兰拉说。
“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嗯……”克兰拉犹豫着，最终决定直言不讳，“咱们单位的一个项目——这是个大项目，设在巴黎索邦，他们要选些助手，而我的名字在名单上，九月就要出发——”
她说到一半，又犹豫起来，打住不说了。
“你想去吗？”斯科皮问。
“想去。”克兰拉说。
“那就去。”他说。
“可是——”
“别担心家里，”他安慰道，“家里有我在呢，妈妈将会被照顾得很好，一切不会有什么改变——当然，除了我做错事情、被她收拾的时候，少了个你替我讲话，一切不会有什么改变。”
克兰拉再一次被逗笑了。
那天夜里，她陷在柔软的枕头与被褥之间，听着槛外的雨声入眠时，仍旧不住地感到愧疚。然而却又袭来一阵久违的、前所未有的轻松，将她一整个儿包裹住，好比酷暑里的一丝凉风，令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握住它，在这样矛盾的心境中，她很快熟睡了过去，许久没有睡得这样沉、这样安稳过，醒来时，大雨早已停息，窗外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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