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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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荒原

当艾尔林特穿过长廊,走进电梯时,他从电梯四面明晃晃的铁皮墙壁上照了照自己。实不相瞒,他得承认这感觉怪异极了,他的个头至少比平日里缩短了两英寸,而身量胀大了一圈,头发稀疏地耷拉在圆脑门上,中间凸出来一块,而令他感到可笑的是,他长出了一个圆溜溜的、硕大的短鼻子,鼻子下有一溜小刷子似的髭须。真要命,他想,威斯汀豪斯一定有重度的脊柱侧弯,这使他的肩膀看起来一高一低,手肘与腰际的空间一宽一窄,非常滑稽。

    

    在电梯下降的过程中,他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了五分半钟。此时是傍晚六点多,超过下班时间一个小时,他趴在窗框子上,亲眼看着正牌威斯汀豪斯走出了研究所大楼,消失在街对面的拐角,他才敢将自己扮成冒牌货。他从药剂库里外调的复方汤剂过少,用量不足,他也没权利申请更多。他摸了一下口袋,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魔杖、便条与小药瓶子,都带着,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张伪造的、来自威斯汀豪斯的工作证明,他只盼着门房别对此吹毛求疵、唧唧歪歪,看在梅林份上,他伪造东西的技艺实在不太精妙,被看破的可能性大得要命。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门房正坐在负一楼电梯边的一把椅子上,用火柴棍子剃着他的指甲,一看到他,脸上立即显出谄媚之态。“威斯汀豪斯先生,您回来啦,”他说,“有什么要紧事么?”

    

    “我想是的,”艾尔林特说,他不知道威斯汀豪斯平时待人接物的态度,只得折中一下,故作一种不太傲慢、也不太谦卑的稳重姿态,“有份要紧文件落在里头,若是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我得尽快将它取到手。”

    

    门房对此毫不怀疑,他似乎急着踩点下班,甚至没有检查对方的工作证,这令艾尔林特长舒一口气。那人用魔杖敲了敲墙,墙面上的瓷砖便揿动着,往两侧跳着躲闪开来,让出一条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道,暗道尽头是一扇厚沉沉的、冰柜似的密闭钢门。艾尔林特沿着暗道往前走,门上有个人脸识别系统,他一面将威斯汀豪斯的圆鼻子凑到那屏幕前,一面祈祷着,但愿里头别有下班后仍按兵不动的工作狂,空无一人最好,这样他将以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的文件复制一份,再将它们摆回原位——若是有条件的话,实验样品也难以幸免,两三滴就足够,没人会发觉。

    

    看来这副秃脑门、油汪汪的圆鼻子与小髭须起了作用,门响了一下,为他敞开了。实验室不算宽敞,冷且昏暗,大约只容得两三人同时工作,资料柜子就挨在门边上,触手可及——但他的期望落空了,靠近实验台的地方坐着个姑娘,背对着他,长长的金色发丝用一根发带松松束着,她正伏在桌案,羽毛笔刷刷地写得飞快。听见他进来,她转过身,冲他笑了。

    

    “我用斑地芒分泌物处理了杂质——您看,它已经相当纯净了,”她指着边上的一只小试管,“只是我的创意,但它的程序最少,也相当有效,我正在写反应式呢——说到这个,您怎么忽然回来啦——”

    

    艾尔林特愣愣地站在原地,脑袋里嗡嗡作响,似乎什么都说不出口,也什么都听不懂了。

    

    “威斯汀豪斯先生?”见他没反应,她又唤了一声。

    

    而他呆若木鸡地望着她,她浅灰色的、明亮的眼睛也瞧着他,笑盈盈地,却仿佛给他施了石化咒似的,令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好比一整个儿傻掉了。

    

    “所以说,你闯进他们的实验室,除了见你前女友一面,其他什么也没做?”

    

    第二天早晨,菲尔德对此这样评论。

    

    “女朋友,不是前女友,”艾尔林特纠正道,“我是说——如果她没有爱上别的男孩的话。”

    

    菲尔德从鼻腔里哼了一句什么,听起来像是“傻小子”。

    

    他们正坐在写字台前,分工处理着堆成小山的实验数据,用人类脑子算着计算机都算不完的活计,这件事情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小纸山丝毫不见矮,倒是废纸篓里的纸团子越来越多。艾尔林特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握着笔杆子,在草稿上烦躁地戳着眼儿。

    

    “拜托,别那么没自信,”菲尔德说,“看在梅林份上,除了在敌人的堡垒里与姑娘约会,你还做了些什么?”

    

    “我谎称要找文件,随便开了几个抽屉,象征性翻了翻,但没敢开资料柜,”艾尔林特说,“我当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你知道的,我的心跳得太快、太厉害,都快从嗓子眼里吐出来了,我敢说我一辈子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何况她还使劲盯着我看,一副目不转睛的样子,好比已经看穿了我究竟是谁似的。”

    

    “有什么发现吗?”

    

    “什么?”

    

    “我是说,那几个抽屉。”

    

    “当然不可能有,里面不是草稿纸,就是白纸,”艾尔林特说,“说实在的,他们是不可能将重要文件放在抽屉里的,甚至也不会放在资料柜里——但我本可以发觉些蛛丝马迹,哪怕坐在那儿的人不是她,而换个别的姑娘,我都不至于紧张至此。”

    

    “确实如此,真是巧得很呐,”菲尔德叹道,“简直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

    

    “我从未想过我们会这样重逢,”艾尔林特闷闷地说,“我还以为会在一个好天气,她远远地朝我跑过来,扑到我怀里之类……谁知道呢,它居然发生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实验室里,而我挂着另一个老头子的面孔,顶着一个灯泡一样闪亮的秃脑门儿。”

    

    “老天,倘若我是你,我会立刻找上她,向她坦白我是谁,”菲尔德说,“然后她就可以派上用场,替我们从实验室里偷资料了,或是长期为你提供情报,相信我,她会乐意帮助你的。”

    

    “不——绝对不行,这会害了她,”艾尔林特说,“她来到法国这就是个——就是个错误,这地方危险得很,她根本就不明白这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情。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在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之前,赶紧让她回去——把她劝回去,给她爸妈写信,让他们把她弄回去,怎样都好,她不能呆在这儿。”

    

    “不,你不能给任何人写信,这没准儿会害死你,还会害死那姑娘,”菲尔德强调道,“我们的信件有可能被截获,两个月之前他们截获了彼得·艾希蒙的信件,他大概在信件里透露了些个人信息——还记得吗,艾希蒙次日就被弄死了。”

    

    “也不能让她知道我是谁,”艾尔林特说,“以她的性格,若是她知道我就在这儿,看在梅林份上,就算把她打死,也别想把她从这地方弄走了。”

    

    “噢,拜托,你得顾大局,别忘了你正在做的正事儿,”菲尔德说,“我们手头上最缺的就是情报。若是有了她,我们研究的进程将会加快不止一点。”

    

    “我可以利用任何人——唯独不能是她,”艾尔林特执拗地答道,“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利用她为我做任何事情。”

    

    事实上,在前一天夜里,他辗转反侧,沉浸于自己与她重逢的震惊情感中,但令他触动尤深的并不是重逢这件事情,而是她本身——二十岁的、这三年以来他从未停止想念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眼前,过于突然,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而他毫无准备,只感到令人心悸的停顿。

    

    她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但长大了些,也更美丽。她那清澈的、明亮的眼睛直率地望着他,笑盈盈的,而这尤为令他感到震撼,不完全震撼于她的复明,更多地是令他意识到,这三年里在她身上发生的多少事情,他却一无所知,仿佛每样东西中间都有个空空的洞。他甚至想要脱口问出,在三年里发生了些什么,你爱过谁,又有谁爱着你——那你还记得我吗,或者,你还爱我吗。这一切就像一部小说,中间的几章被人撕去,他不得不跳过它们,被迫阅读小说的结尾。

    

    星期三下班的时候还很早,她晚上不必值班,而弗朗兹夜里仍有两台手术,五点钟之后的时间便空了下来。波莉安娜走出医院大厅时,天没有黑,日头悬在街对面的屋顶上,摇摇晃晃地落不下去,夕阳洒满了整条街道,商业区人流总总。她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寻思着是先去超市填补生活用品,或是直接回家补眠。

    

    与往日不同的,人行道边,靠近路灯杆子下蹲着一只德国黑贝,身形巨大,耳朵尖尖地朝上竖着,咋一看吓人得要命,波莉安娜有些害怕地望着它,她听说过在麻瓜身边常发生大型犬伤人的事故,所以还是快些走开的好。事实上,这只狗早在上周就出现了,她注意到它连着好几个傍晚都杵在同样的地方,只要看到她,它会立刻昂起脑袋,将尾巴摇成螺旋桨。只有那一次——弗朗兹与她一同下班,他们在圣芒戈的台阶上吻别,这狗摇得正欢的尾巴忽然僵住了,然后耷拉下来,好比被人揍了似的,然后它垂着脑袋,夹着尾巴离开了。那天以后,它连着好些日子没有出现。

    

    她将背包的袋子往上调整了一下,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想着去附近的烘焙坊买几个新鲜出炉的面包,顺便寻找一条适合幻影显形的小巷。她发现大狗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她用余光观察着它,好几次她停下来,它也停下,她重新迈开步子,它又继续跟上来,距离不远不近,这令她惴惴不安。真见鬼,她想,这狗没准儿盯上了她,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扑上来袭击她了。许多流浪狗都有可能携带狂犬病毒,她寻思着,可它看起来不脏,也不邋遢,皮毛光滑,相当漂亮,并不像是一只流浪狗。它也没什么攻击人的倾向,怎么说也不像是狂犬病毒的宿主。

    

    当她站在面包店跟前排队时,它就乖乖地蹲在边上等她。“那是你的狗吗,姑娘?”她后面的一个麻瓜老太太问她,“好家伙——它真是乖得不行。但你还是得给它准备一个嘴套,再把它拴起来,不然它没准儿会咬人的。”波莉安娜笑了笑,不置可否。她付了钱,从面包窗口取了一带新鲜的、热烘烘的可颂,大狗雀跃地汪了一声,开始追自己的尾巴。这副情景倒把波莉安娜给逗笑了。

    

    它没准是饿坏了,才一直跟着人。她想。她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一个可颂,掰了一小点,丢在它跟前的地上——她仍旧不敢靠它太近。它凑上前,在面包边上嗅了嗅,然后打了个响鼻,将脑袋别到一边去,并没有想要吃的意思。“噢,看来你不是饿了。”波莉安娜说,她自己咬了一口面包,边吃边往前走,而它就在她手边,与她并排走,舌头伸得老长,呼呼地往外吐着气,不像之前那么拘束,她也没感到那么害怕了。

    

    “你是谁家的狗呢,”她喃喃道,小口地嚼着面包,“为什么要跟着我呢——你被主人扔掉了吗,噢——可怜的家伙。”

    

    大狗从鼻子里呜了一声,什么也没回答——它当然不会回答。它乌黑的、亮晶晶的瞳仁望着她,像是两颗水汪汪的黑葡萄。波莉安娜蹲下身子,摸了摸它后背的毛皮,密匝匝的,手感很光滑,她抚摸着它,于是它的尾巴又摇了起来,变成了螺旋桨。

    

    她的面包只剩下最后一点,于是她将那一点面包托在掌心里,凑到它下巴底下。这回它没有拒绝,顺从地吃了下去,然后用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看来你还是个讲究的家伙——是不?”她笑起来,“不吃沾了灰的东西,非要我放在手上你才肯吃。”

    

    大狗扬起脑袋,冲她笑了笑——如果狗也会笑的话,那么姑且将其称之为“笑”,事实上它只算得上咧了咧嘴。波莉安娜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她注意到,这只狗只有左边一颗犬齿,而右边的那一颗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它缺失了。从没见过这样的狗!她想。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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