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风与叶
会议于上午九点钟开始,艾尔林特徒步走过新桥,整个儿穿过八十三街,九月与十月的临界点,阳光很好,梧桐树泛着黄色,天气不见得热。当他走进会议大厅时,里头早已坐了不少巫师,法国人与英国人各自参半,无论男女,穿着整洁庄重的制服长袍。这样的场合,女士相较而言是少得多,席位上坐遍了绅士,秉持最传统的社交原则,漫不经心地谈论着两国的天气,偶尔有那么一两位姑娘,坐在男人们中间,反倒格外抢眼。
这已是让步会议司空见惯的景象。每年秋日,魔药领域的千里之足在此齐聚一堂,召开让步会议,这番胜景已经持续了好几百年,但也并不需要让步什么,会议的名字只是一种修辞学表达,其主旨在于“改变观念”。自十六世纪始,为了纪念魔药学家齐格蒙特·巴奇,人们在会议上展示最新的科研成果,或是对某种新理论进行讨论。此刻他们正置身于塞纳河右岸,一个高穹顶的椭圆形长厅,周围装饰着一扇扇圆形水晶花窗,两侧环状分布着列席,上下共两层。多数英国人身着漆黑长袍,右襟上统一别着银色链式胸针,另一端坠在领子上,袖口饰以同样的银扣,左边胸口用银线绣着他们的徽章,一支试管斜穿过弯月。而他们这些法国人则穿着墨绿色袍子和立领衬衫,肩膀和前襟饰以金色暗纹,以及他们的徽标——一口坩埚,上面立着乌鸦。
按照规矩,他得坐到二层去,一层是正席和主席们的地盘。他沿着侧面的旋梯上去,不同于正厅仅容区区之众,楼座人满为患,被各类实习生、教授们的助手与慕名而来的高足装得满满当当,只后排仍有空位。艾尔林特在后排坐下,凳子还没捂热,走道上便钻过来一个女孩,和周围的英国人同样装束,未等他说什么,她已挨着他坐下了。
“但愿我没有迟到,”克兰拉冲着他粲然一笑,“这儿的路真难找,太窄,巷子过多,我是说——请问几点了,先生?”
她打量着眼前的法国青年,他侧面鼻梁挺直,头发修得正好,不长不短,眼眸明丽,睫毛浓密得令人担心影响视线,在顶穹照进来的阳光底下,显得毛茸茸的。
“八点五十五。”艾尔林特说,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看她。但他还是看了。
“不算太晚,我想,”克兰拉说,“幸会——弗朗索瓦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克兰拉·马尔福。”
“路易斯·弗朗索瓦,”艾尔林特说,“你是怎样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衣服上绣着呢。”她朝他的左胸口瞥了一眼,他的徽标下的确用花式字母整整齐齐地绣着“L.J.弗朗索瓦”的字样。
主席作开场白期间,他们没有讲话,各自揣度着各自的心事儿。艾尔林特尽量避免自己看她,而他仍旧禁不住这样去做,用余光偷偷打量她。他已经许久没有与她距离如此之近,甚至能清清楚楚地数出她耳垂上的小小绒毛,闻到她发丝的香气。而这依旧不免令他担心。她为什么会找上他,为什么会到这儿、坐到他身边来?他不住地这样问自己——她没准儿已经看破了他的身份,就等着他开诚布公,像响尾蛇蜕皮那样褪去自己的伪装。但一切或许也只是巧合,她不可能、也没道理在他假扮的威斯汀豪斯身上察觉到艾尔林特的痕迹。他的冒牌威斯汀豪斯尽管不高明,但不至于拙劣到令人看得出他自己。
“很壮阔,不是吗?”
开场白结束之后,她一面同大伙儿鼓掌,一面回过头,这样对他笑着说。
“真是罕见的时刻。”
“的确如此。”艾尔林特说。
“这是你第一次来参加让步会议吗?”
“不,第二次,去年我也到这儿来过,”他说,“除了前年,前年他们将会议开在英格兰,剑桥,你知道的。”
“这样看来,你是正儿八经的法国人咯?”她说,艾尔林特注意到她一直偷偷在他身上打量的目光。这令他不安。
“是的。”他决定少说话。
“但你的英语说得很好,没什么小舌颤音。”
“谢谢。”
“你一直在这个单位做研究吗,”克兰拉问,“这几年来?”
“是的。”
“研究些什么——我可以问吗?”
“以独角兽血作为分散介质的分散系统研究。”他随口胡诌了一句。
“很惊人。”她说。
“那你呢?”
“我?”
“我是说,你研究些什么?”
“阿里奥特树的解药,”她认认真真地说,看起来不像是瞎扯,“伤心虫产生的一种糖蜜可以解决问题,但除了法国的土地,别处抓不到合适的伤心虫。”
“真不错。”他说。
这谈天真是再尴尬不过了。而正厅中央的那些老家伙们还得接着讲上约莫三个钟头的话,他巴望着她快些认为,他是个令人乏味的家伙,从而赶紧走开,让他舒一口气。但他又不希望她走掉,看在梅林份上,她在他身旁呆得越久越好,过了这天之后,没人知道他们是否能有机会再见到彼此,再像今天这样坐到一块儿。这是讲不定的事情。
“弗朗索瓦先生?”
他发愣时,她有些犹豫地望向他,唤了他一句。
“嗯。”
“我们——”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认识吗?我是说,我们之前有在哪儿见过吗?”
“我想,没有。”艾尔林特说。
“你确信吗?”
“是的。”
“你让我想起另一个人,”她说,“说话的声音,还有——感觉,都是如此。”
“说话声音像的人有很多,小姐,”他说,“感觉更是如此。”
“但是——”
她望着他,一动不动,似乎仍想要再说上几句什么,艾尔林特正担心该怎样打消她的疑虑,不过目前看来不必了。从过道另一端匆匆走来另一个年轻人,身段瘦高,一副地道的英伦面孔,鼻梁上架了副黑框眼镜,但并不显得太难看。他同克兰拉、同其他英国人一样,穿着饰有银扣的黑袍子,襟上别着链式胸针。
“你在这儿,克兰拉,”他见了她,便亲热地过来招呼,“我花了好些时间找你——来吧,我们到楼厅前座去,我在那儿给你留了位置,你不必挤在这个小角落里——”
“噢,布鲁诺——”
克兰拉欲言又止,布鲁诺已经牵着她的胳膊肘,一副殷勤样子,把她从座位上拽了起来。
“跟我来吧,”他说,“那儿能够清楚地看到正厅,视野更好,也更清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拜托,先生——借个光——”
艾尔林特站起身,给他们腾出走路的地方来。他甚至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目送着那位青年亲昵地揽着克兰拉的肩膀,将她带到他的座位边上去了。他们的姿态令他心里生出气恼的感觉,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他身边明目张胆地将她抢走。这滋味酸溜溜,不大好受,甚至令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向她公布身份,这样她或许能亲亲热热地吻上他,令那假模假式的年轻人跌破眼镜,自此再不敢觊觎她半步。
会议结束时,已经过了十二点钟,安西尔·格林诺走出会议大厅,他拐出小街,在市政厅前的广场站了一小会,正午的阳光很亮,将他的睫毛映得金灿灿的。九月的天气相当晴朗,风从侧面吹过来,倒是带着凉意,鸽群在周围起起落落。
几分钟之后,从边上的一条窄巷里挤出来一个肥胖的男人,身形比安西尔第一次见到他时又饱胀了些,走路时从鼻子里头呼哧呼哧地向外喘气,一看就是多年饱受法国鹅肝、龙蒿熏鸡与白奶酪等精致饮食之苦。他望见安西尔,从肉嘟嘟的脸上绽出笑容,安西尔也笑了,他们上前拥抱彼此。
“安西尔,好家伙——”他嚷嚷起来,“看在梅林份上,你错过了午餐!”
“说实在的,我并不感到饿,”安西尔说,“这儿的早餐丰盛得过头,看那架势,似乎不把人撑死绝不罢休。我难以想象他们每天吃成这样,肠胃怎么消受得来。”
“在法国呆上几天,你就会习惯的,”对方高兴地说,“等你回到不列颠,将会觉得那边的食物全都像是寡淡的糊糊,连最不挑食的猪崽子都不屑一顾,什么滋味都没有。”
“但愿我别这么认为,”他笑起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些事情要同我讲,霍顿。我们最好抓紧时间。”
“那就借一步说话吧,”霍顿说道,“我不觉得广场是个适合谈天的地方,太阳很烈,鸽子太多,四处飞来飞去,若是我们说得太久,没准会被周围的鸽子给听去的。”
他们并肩穿过二十九街,在广场对面就近找了一家小咖啡馆,馆子是麻瓜开的,四处都是小圆桌,铺盖着白色桌布,天花板上坠着长叶电扇,周围的墙上挂有油画。尽管霍顿一再对安西尔宣称这儿“可以进行任何谈话”,“绝对安全”,但他仍旧注意到,室内地方很窄,顾客却很多。他们在角落里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菲尔德前不久同我谈起,你升到正席了。”
咖啡端上来之后,霍顿这样对他说。
“嗯,的确如此,”安西尔说,“你也对此感到惊讶吗。放在二十多年前,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啊——在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噢,老天爷,”霍顿叹着气,“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毛小子——我当时怕你怕得要命,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生怕你从试验台对面一跃而起,冲着我的脑袋来个恶咒什么的。”
他们都笑了。
“快十年没见了,是不?”
“我想,不止。”
“是的,的确不止,”霍顿说,“你家里怎么样?若是我没猜错,莉莉安小崽子,她已经出落成漂亮姑娘了吧?”
“她二十岁了,和她妈妈当年长得一模一样,”安西尔叹道,“快得要命,我甚至难以想象这些变化就像是一夜之间发生的——话说回来,你已经结婚了吧?”
“我是独身主义者,你忘了,”霍顿说,“不过,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哪个女人能看上我啦。我一直相信,结婚会给人带来过多不必要的麻烦,而我得想办法规避它们。”
“那得看你娶的是哪个姑娘,”安西尔说,“若是娶了个对的人,相信我,除了老丈人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结婚带来的快乐要比麻烦多得多。”
他们又笑起来。
“我想我们已经寒暄得足够了,”笑过之后,安西尔说,“把我约到这儿,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霍顿?”
“你恐怕已经猜到了,”霍顿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过来——到海峡这边来,给予我们一点帮助,我们的工作一筹莫展,这副状态持续很久,没人愿意帮忙。我知道这有点儿危险,但我想,你大概不会拒绝。”
安西尔沉默了一下。
“我的确不想让你失望,朋友。”他说。
“怎么?”
“这不止‘有点儿危险’,而是‘相当危险’,”安西尔说,“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我得回家去问问莉莉,听听她的看法,这件事我必须同她商量,但我并不觉得她会希望我——”
“拜托,安西尔,”霍顿皱起眉来,“我们如今急需精通酊剂溶液渗透压分析法的人,而你掌握着这门算法,却不肯助一臂之力。看在梅林份上,你二十多年前就参与了另一场药剂战,如今却袖手旁观!”
“那不一样,霍顿,”安西尔说,“这区别大得多。我如今是一个丈夫,也是孩子的爸爸,如果我发生什么危险,这个家就得垮掉,没人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毕竟我的生命已经不只属于我自己了。而在二十多年前,我还是监狱里的一条野狗,迫不及待地找点儿什么事情做,让我显得不那么没用,豁出命去也无所谓,它又不值钱。”
“噢,这听起来很像样,”霍顿说,“你说了这么一通,不过只是想要告诉我,你比从前更怕死,是这样吗?”
“你可以这样认为,”安西尔说,“你还没有成家,也不会明白这个。”
“老天爷,我知道这很危险,”霍顿摇着头,“但是太遗憾了,我们的确非常、非常、非常需要你。我已经尽力想要把你争取过来,菲尔德也是这样想的。”
“抱歉,霍顿,我恐怕什么也做不了。”
“那就回家去,同莉莉谈谈,”霍顿说,“若是她同意的话,或许能让你放下包袱,过来帮助我们,或者说,至少让你感到好受一些。”
“你这就是在让我为难了,”安西尔叹道,“我甚至无法决定,究竟是瞒着她更好些,还是该同她商量,这也是个令人纠结的难题。”
注:
让步会议(又称巴奇会议)为本文中一个杜撰的学术会议名,从16世纪开始在英法两国间召开,为了纪念伟大魔药学家齐格蒙特·巴奇(Zygmunt Budge)。Budge意为“让步”,“轻微挪动”,也有“改变观念”,“改变看法”的意思。所以在这里译为让步会议。
齐格蒙特·巴奇(Zygmunt Budge),生于十六世纪。根据pottermore相关资料,他是有史以来最有成就的魔药学家,《魔药之书》作者,具有钻研精神,发明了很多最强大的魔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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