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渡鸦
波莉安娜和弗朗兹并肩坐在靠窗的酒座,夜已经很深,他们刚刚结束了最后一场手术,迫不及待地在酒馆里来上几杯啤酒,像是连轴转一整天的上班族、从早到晚备菜的厨子那样,使自己紧绷的神经舒缓片刻。通常深夜的时刻,酒座都会被狂欢的年轻男女占去一半,若是不捷足先登,那就只有挨着吧台坐的份儿。没人愿意挨着吧台坐,因为女酒保抽烟抽得很凶,并且惯于卖弄,将头发拢到脑后,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摆出一副迷人的姿态来。
当他们喝下第二杯冰镇梨子酒时,弗朗兹清清嗓子,望向波莉安娜。她正用一只手撑着下巴颌,眼睛漫不经心地瞥向窗外,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听到他清嗓子,她转过头来,冲他笑了笑。
“莉莉安,”他说,“下个礼拜,我要去爱丁堡了。”
波莉安娜看着他,好半晌没有讲话,看起来并没有惊讶,也没有感到失望。
“我听说了。”
过了一会儿,她叹道。
“你听说了?”
“是的,玛丽亚同我讲的。”
他们隔着桌子凝望着对方,有什么将要昭然若揭,一切将截止于此。或许他们早该预料到,这段感情不可能走得长久,他们只不过是两个过于疲惫的人,漫长的旅途中,在彼此的臂弯里暂时停下来歇歇脚,消磨时光。至少对于波莉安娜而言,的确如此。
“你一定要去吗?”过了片刻,她还是不甘心地问。
“我想,是的,”弗朗兹说,“我和那边的另一所医院签了合同,待遇更好,也更合理。我在圣芒戈工作了十四年,没道理一辈子都困在这儿。”
“你这就是在巴望我提分手了。”波莉安娜无奈地笑笑,将杯中剩下的梨子酒一饮而尽。
“我没有这么说,”他回答,“但是我并不指望你会等我,莉莉安。你不是那种会停下来等谁的人。”
“我很抱歉。”他说。
“没什么可抱歉的,”波莉安娜叹道,“我从来不觉得你真正爱我,海因里希。我们的感情,我只能将这当成一种亲密关系,而并非恋爱。亲密关系到了最后,总是令人失望。”
“我感受到了,”弗朗兹说,“我早在很久之前,就有这样的预感——我们的关系长期以来都只局限于某个方面,当我们的身体再也玩不出别的花样,这样的关系就会破灭。”
“原谅我——海因里希,我没法等你,”波莉安娜说,“我很少将一段感情当作正儿八经的恋爱,也懒于用心经营——我的感情不比一茶匙更多,而它们早在我的学生时期就已经耗尽了。”
“那一定是个相当幸运的男孩,”弗朗兹说,“可以想象,你给我的爱不会比给他的更多。”
这段谈话发生在几天之前,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他们成了暴雨的囚徒,在屋里相对而坐,和一票男男女女一同困在酒吧里头,等待雨停,乐队成夜嗡嗡呜呜的鸣唱也不曾消减愁绪。次日早上,他们和平分手。不出几个日子,弗朗兹的办公室便空了下去,波莉安娜也没理由再呆在那儿,正如同这段感情再没理由持续下去一样。她遵循上级指示,搬到了玛丽亚的办公室,和她一块儿工作。她不得不承认,与玛丽亚一同工作并不算是一个坏主意,她为人谦和,兼顾得到他人的情绪,也同波莉安娜处得来。一切都踏实、安稳,而正是这样的安稳,令她没来由地空虚,仿佛过去两年、与弗朗兹共度的日子,就像一场梦一样从她的脑海中抽离了,如今的日子才是她真真实实该拥有的生活,过去的那些,反倒像是她臆想中的、用于填补空虚的素材。
她不太悲伤,只是感到孤独。
这样的孤独自从她能够感受到爱情的年纪开始,就一直不停地吞噬她,在她心上钻出一个空洞,需要不断地找些东西填补。她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将会找新的约会对象,这是常态,爱情对于她而言是生活必需品,她忍受不了太久的空窗期,当然也不必忍受,她有的是本事令各式各样的男人趋之若鹜。每一段感情结束之后,她都会迅速地走出来,再掳掠另一个男人作为贡品,塞住自己心上的缺口。然而,她需要一个能真正温暖她、缝合她心灵空洞的人,一段值得认真经营的感情,令她不再患得患失。这样的人曾经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给予了她许多不曾有过的爱与希望,而如今再也不复。她很确信这样的感情或许只有一次,随着人年龄的增长,爱的能力随之变弱,她很难想象今后有谁值得她给予同样的爱情。
星期四晚上由波莉安娜值夜,她一面努力压下强烈的困意,一面处理着一个老头子脑袋上莫名其妙钻出的一双兔耳,并忍受他的喋喋不休——波莉安娜认为这是练习阿尼马格斯走火入魔所致,而这老头坚持声称,只是服用了错误的恶作剧药水。待她处理完这个老头,就得赶到楼上去。为一名怀胎八月的孕妇作检查,必将花上好些时间。她很清楚这就是工作,一场对抗睡眠不足的长期奋战。
她走进病房,拉上帘子,医疗椅上坐着个女人,背对着她,望着窗外,一头乌黑的卷发垂落下来,披在肩上。她听到开门声,便回过头来,波莉安娜看到一张标致、甜美、芭比娃娃似的脸蛋,显而易见,对方也认出了她,她们都愣住了。
“塞尔温小姐。”她僵在原地,喃喃道。
“波莉安娜·格林诺。”她也望着她,嘴巴张开又合上好几次,艰难地吐出这个音节。
下一秒钟,波莉安娜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冷淡的神色,她板起脸,漠然地走到伊芙琳·塞尔温对面,一言不发地整理着医疗器材,生怕对方不知道自己厌恶与她说话似的。她甚至像是想要发泄什么,恶趣味地将那些仪器弄出巨大响动。
“格林诺小姐。”伊芙琳叹了口气,出声道。
波莉安娜抿着嘴,没有回答。她的余光注意到伊芙琳鼓得像皮球一样的肚子,波莉安娜很清楚那或许是谁的结晶——刺伤她的一切缘由,如今又由她来亲眼面对,还有比这更加残忍的事情吗。
“那是他的孩子,是吗?”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问。
伊芙琳沉默了。
“你说尤列亚吗,”她慢慢地吐出这个名字,“不,不是。”
“噢。”波莉安娜感到自己舒了口气,却又有另一种犯堵的感觉在她心底蔓延开来,令她喘不过气。
“或许现在说这个太晚了,格林诺小姐,”伊芙琳说,“但我或许还是该告诉你——我和尤列亚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
波莉安娜愣怔了一下,不出片刻,她便冷笑起来。
“的确太晚了,”她丝毫不掩自己话中的鄙夷,“你现在告诉我这个,你难道觉得我还会相信你——以至于原谅你吗?”
“墙上的照片,是我贴上去的,我本想看着你恼羞成怒,与他分手,但出乎意料,你对他的感情比我想象的要深,”伊芙琳说,“后来我往他的变形术笔记里夹了另一张相片——那天早上,我刚刚将笔记本还给他,我曾见你在图书馆里翻看他的笔记,我猜想你会继续翻看。我远远地跟着你们,听见你们吵架,说了好些伤感情的话,我感到快意极了,然而不出几个月,你们似乎又和好了。”
波莉安娜怔怔地望着她,感到如鲠在喉,她有很多想要说的、想要问的事情,却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她甚至想要发怒,蹦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而她仍在工作,医院的制度不允许她行此粗暴之举。
“但我看到你们接吻,”过了半晌之后,她艰难地说,“我还给那些照片施过显形咒,事实证明,它们是真正的照片,而不是笑料店的产品。”
“接吻?”伊芙琳轻轻地说,仿佛在谈论某种很有趣的事情似的。
“毕业日那天,在黑湖边上。”波莉安娜说。
“噢,那是德米特里,”伊芙琳说,“我和德米特里之间谈了桩交易,我告诉他,若是他愿意配合我,用复方汤剂假扮尤列亚·莱斯特兰奇,做些我规定做的事情,我就答应与他恋爱。”
“规定做的事情?”
“你也知道啊——无非就是拍些照片,在我选好的地方——你能看见的地方接吻,”她漫不经心地玩弄着一缕发丝,“复方汤剂不是容易搞到的东西,每一盎司的价钱贵过黄金。但德米特里懂得熬制它,魔药课教授的储藏室存有足量的非洲树蛇皮。”
“你这是在玩弄他的感情!”波莉安娜差一点跳起来,她攥紧了袍子下摆,“也是在玩弄我和尤里——我们的感情,你当时难道没有意识到吗——”
“我当年才十六岁而已,别指望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懂多少事情,”伊芙琳说,“至少我现在意识到了,所以我才向你坦白。”
波莉安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确实不该指望十六岁的小女孩意识到这个,”她从牙关里挤出这句话,“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怎么能如此恶毒——简直像个荡/妇,婊/子——”
“随你怎么说,”伊芙琳疲惫地摇着头,“我当时太幼稚,寻思这不是个坏买卖,至少我成功地将你和尤列亚掰掉了。看看这小东西,他折磨了我九个月,他还将要折磨我一辈子——我想这就是我的报应,他收我的罪孽来了。”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圆鼓鼓的肚子。
“这是德米特里的孩子?”波莉安娜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们怎么能……你们都不懂得保护措施的吗?”
“这是个意外,”伊芙琳皱起眉来,“那天是莱斯特兰奇家的舞会,我们都喝了酒,或许有些过头了。”
“你没有想过把它做掉吗?”
“我想过,我也打算这么做,”伊芙琳说,“但他告诉我可以把孩子生下来,他会负责,我便犹豫起来——于是一拖再拖,最终被我家里人察觉,我爸暴跳如雷,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责德米特里,我们家与莱斯特兰奇家弄得很僵,这件事情闹大了,一直闹到学校。塞尔温家族在校董事会很有话语权,我爸强迫学校解雇了德米特里,他们觉得他不配教书。”
“老天爷。”波莉安娜感叹道。
“梅林的胡子,我不知道那几个月我是怎么撑过来的,简直是一场噩梦,”伊芙琳说,“我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出来见人。我一辈子也不愿再回想那段日子。”
“那尤里呢?”波莉安娜急切地问,“他现在怎么样——他在哪儿工作,和谁在一起——你知道吗?”
“抱歉,我不知道,”伊芙琳说,“出事之后,尤列亚与他家里人闹翻了,他严厉地指责他哥哥,但他的家人都坚持维护德米特里。尤列亚毕业后决定离家出走,莱斯特兰奇家的老爷子为此大发雷霆,若是尤列亚再不回家,他们将会把他从家族树上除名。”
“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波莉安娜问,“给个地址也好,线索也可以,我需要找到他——”
“我不知道,”伊芙琳说,“我很抱歉,格林诺小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工作结束后,波莉安娜整理好东西,在盥洗池洗了个手,接着回到办公室,准备收工。出乎她意料地,玛丽亚坐在那儿,埋在一堆病历本和文件里,头枕着胳膊肘,鼻子贴在桌上,疲惫地沉沉入梦,而波莉安娜本以为她已经下班了。
“这么晚?”听见她进屋,玛丽亚醒过来,这样问道。
“是的,在诊室里聊了几句,耽搁了一会儿。”
波莉安娜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接着走到储物柜旁,将制服脱下来,披上自己的外套。玛丽亚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我曾经也有个儿子。”她说。
“曾经?”
“是的,曾经,”玛丽亚说,“那时我大概十六——十七岁左右,在乌克兰的学校念书,那年夏天我遇上了一个比我大许多的男人,我们相爱了。不久之后,我就怀上了孩子,不得不生下来,因为当时已经太晚,堕胎实在太危险了。”
“后来怎么样了?”
“孩子的父亲将他带回英国。看在梅林份上,那时候我还是个学生,实在没有精力养育一个小孩,”玛丽亚说,“我想,若是我还能见到他的话,他现在已经和你差不多大了。”
“您有想过再去见他吗?”波莉安娜问。
“我想过,想过很多次,”玛丽亚笑了笑,“我来到英国,找了稳定的工作,买了房子,我求过孩子他爸,若是他愿意的话,就把抚养权还给我,我会给这孩子一个家——当然,他没同意,我想,这也是情理之中。”
“您可以去争取。”
“我没这个本事,莉莉安,也没有这个理由,”玛丽亚说,“他在父亲家里,住的是大房子,吃穿用度都是有钱人的标准,他大概早已把那儿当成家了。而我这个当妈妈的,反倒更像是个外人,我没理由让他陪着我委曲求全。”
“噢。”波莉安娜叹息了一声。
那天晚上夜空漆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波莉安娜走下圣芒戈的台阶,人行道边的路灯杆子下,大狗静静地蹲着,长街空空荡荡,只剩下它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瞧见她朝它走来,它兴奋地汪了一声,生怕无法向她表达它的喜悦,它拼命摇晃尾巴,用两条后腿直立起来,一个劲儿想要往她身上蹿,鼻子在她身上嗅来嗅去。
“噢,好家伙,”波莉安娜蹲下身子,抚摸着它,“看看你——活得多么好,多么自在!只管乖乖当狗就好,人间的多少烦恼,你一辈子都没法体会得到。”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