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双木非林
那天夜里,狗陪着波莉安娜一同走,他们沿着大路,拐入小街,波莉安娜平日在这条巷子里幻影显形回家。大狗与她并肩走,半截舌头耷拉在嘴外边,呼呼地朝外吐气,它的呼吸很重,像只用旧的抽油烟机,除此之外,它一声不吭,不像别的狗那样用爪子刨地,也不叫唤。巷子很静,也很古老,没什么人住,唯一声响是墙上生锈的水管子,不停地往地板上滴着水。在平日里,这条路是弗朗兹陪着她一同走的,而如今由一条狗陪着,她却忽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轻松,对它也产生了好些亲切的感觉,仿佛她与它很久之前就相识似的。
到了巷子深处,她蹲下身,照例抚摸它一会儿,用指腹揉着它的耳朵根,她知道狗都喜欢这样。它任由她摸够了它的脑袋,又在地上打了个滚,把自己翻个面儿,爪子蜷在胸前,将肚皮露出来给她挠,从喉咙里头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声,显然觉得这滋味美妙极了。波莉安娜望着它,她苦恼地叹了口气,肘弯支在膝盖骨上,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
“做一条狗多么好啊,”她望着它黑溜溜的眼睛,感叹道,“每天只管吃吃喝喝,被人逗弄,也不必被烦心事打扰,就像你一样。”
“你知道吗,我不开心。”她又说。
大狗将它的舌头缩了回去,把身子翻回来,蹲在她面前,坐在自己的尾巴上,抿紧嘴望着她。波莉安娜将它这样的动作视为它表示认同的方式。
“我和他——我们又分手了,”她叹息,“我知道这是令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我知道我该谅解他。可是我仍然感到心碎。”
“为什么人们会忽然爱上一个人,后来又感觉不爱了?”她伸手点了点它的脑壳子,“男人到了最后,总是会令我失望。我真觉得自己没救了,每一次都觉得这是一场消耗,我在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大狗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它似乎没法一直闭着嘴,于是又把舌头吐了出来。
“我干嘛要跟你说这些,”波莉安娜摇着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是一只狗而已。”
它似乎点了一下头,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唔了一声,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她。下一秒钟,出乎波莉安娜意料地,它上前走了两步,往她怀里靠了靠,将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能感受到它又湿又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吹在她的侧颈上。
“好孩子,”她伸出手掌,抚摸着它背脊上厚实的毛,然后紧紧抱住了它的脖子,“好狗狗——你是谁家的好狗,你怎么会那么喜欢我、成天跟着我呢?”
“你的主人在哪儿,他把你丢掉了吗?”她又问,“你是只流浪狗吗?”
它一声不吭,波莉安娜猜想这些对它而言是无足轻重的。她听见它在她的肩膀上吸着鼻子,过了一会儿,它转过头来,用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颊,似乎很小心地察觉这个动作是否会使她动怒,看来不会,于是它又亲昵地舔了舔她。它专注的凝视将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在昏暗的路灯下,波莉安娜惊讶地发现,它的眼睛忽然盈满了泪水。
“你哭了。”她惊讶地说。
大狗抽了抽鼻子。它似乎感到委屈。
到了分别的时刻,波莉安娜站起身来,这只狗又一次舔了舔她的手背,接着转过头,沿着长巷跑远了。波莉安娜怔怔地望着它的背影,出了神似地,她回忆起它左边唇角的犬齿,以及它方才仍凝望着自己的、深邃的黑眼睛,某种奇异的神情在它眼里频频出现,每当它望着她,那神情不太像只狗,反倒更像个人。这令她如梦初醒,只感到心里一震,透不过气,仿佛有什么被她遗忘的东西,如今咔哒一响,与她扣在了一起。
“你就是他!”她对着它的背影,失控地叫出声来,“告诉我,你就是他,对吗?”
它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应,而是径直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处。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小巷的四壁回荡着,四处弹跳,剥离出无数个回声,充斥着所有潮湿的空气。
夜已经很深,许多街道空无一人,伦敦东区的小路上跑过一条巨大的狗,像是幽灵一般,只有爪子沾了些水,在地上留下一溜梅花状脚印,证明它是个实在的动物。它摇摇尾巴,钻进了旁边稠密的楼房里,影子映在墙壁上,被光线扭曲,那影子在一瞬间变长,变高,显现出了人的四肢与脑袋,显得相当诡谲,只片刻功夫,楼道尽头已经站着一个高挑的青年。
尤列亚上了楼,楼梯上黏着一滩斑地芒,差点儿让他跌一跤,壁灯坏掉了,四下黑漆漆,他不得不举着魔杖照明。这是幢老式楼房,专为生活不济的巫师提供安身之所,除了巫师之外,各个楼层塞满了妖精、失业的家养小精灵与食尸鬼,四处很脏乱,灰尘大得要命,毛螃蟹到处打洞,糟蹋人们的器皿与坩埚。看在梅林份上,他隔壁的两只妖精成天吵架,楼上住着一个巫师,喜好收藏破得无人问津的舶来品,每到夜里就把它们捣鼓得哐啷哐啷响。直到爬上五楼,魔杖的光线下,他看见一对绿得要命的眼睛,明晃晃地,悬在他的房门口,他惊得差点没把魔杖给掉地上。
“我等了你很久。”对方不满地抱着胳膊。
“哈尔——”他在原地怔了半晌,“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哈尔文·波特看起来像是要生气的样子,“我怎么来了——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连着三个月没有和我联系,像是人间蒸发,如果不是我今天来找你——”
他打住不说了,但表情一时半会缓和不下来,撅高的嘴表明了他的立场。
“我很抱歉,哈尔,”尤列亚疲惫地说,“但咱们能不能进屋里坐着说,你得往边上稍稍,让我开门——我已经要饿死了,我饿得能吃下一整条龙。”
事实的确如此,他没有吃晚饭,此刻肚子很饿,但感到疲惫更甚于饿,恨不得马上跌在床上,一觉睡到天大亮。
“看看你的狗窝,这是什么鬼地方,”进了屋子之后,哈尔文依旧抱起双臂来,像是部长视察一般环视着周围,“为什么你之前不回我的信?我听说你离家出走,我找你找疯了,我至少给你写了一百万封信,问了所有我认识的同学,就差没把你的脸贴在寻人启事上,刊到预言家日报头版——你这是出了什么毛病,尤里?”
“喝茶吗,还是咖啡?”尤列亚在厨房里问,完全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抱歉,我家没有牛奶,你只能喝苦咖啡。我还得煮一些面条,若是你乐意的话,可以同我一起吃些。抱歉,我太饿了。我只有这些东西招待客人,这儿不常——”
“尤列亚!”哈尔文叫起来。
“换个时间再骂我吧,哈尔,”尤列亚闷闷地说,“夜里还是保持安静的好,房东的脾气很坏,我不想被她找上门来,她就像个着了火的炮仗。”
一刻钟之后,面条端上桌,哈尔文看起来已经显得没那么激动了。尤列亚盛了面条,煮了咖啡,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哈尔文不得不坐在床沿上,这床简直像一块岩石,他敢说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硬的床。他看着狼吞虎咽的尤列亚,又没来由地感到难过,他的确瘦了,相比之前是消瘦得多,不明真相的人没准会以为他在贫民窟里饿过一阵什么的。房间很窄,墙壁上的腻子粉四处开花,地板是水泥地,尤列亚将这屋子收拾得很整洁,但仍难掩它的破陋。
“你怎么不理我。”过了一会儿,哈尔文还是忍不住问。
“看在梅林份上,我在吃饭。”
“不,我的意思是,”哈尔文强调,“这三个月,你怎么不理我?不回我的信,也不来找我。但凡是你理我一下,我都会替你想办法,你也不至于住到这破——”
他四下环视了一下这屋子。
“住到这地方。”他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措辞。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哈尔,”尤列亚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莱斯特兰奇家出了丑闻,始作俑者是我哥哥,我离家出走之后,我爸和我爷爷火冒三丈,换做谁都不愿在这破事里掺和一脚,我想我还是自食其力的好,让他们知道我有——”
“骨气。”哈尔文补充道。
“没错。”尤列亚说。
“老天爷,那你也不必把自己委屈成这样,”哈尔文环视着四周,“你没从家里拿钱吗?他们平时给你的零花钱呢,我想你手头还算宽裕吧?”
“我爸把我古灵阁的账户冻结了,”尤列亚闷闷地说,“我一天不回家,就一天别想要到钱。就算他不这么做,我也铁定了心,一辈子不再拿莱斯特兰奇家一分钱。”
“我记得你在三强争霸赛之后,有一千加隆的奖金,”哈尔文说,“一千加隆可不是个小数目,要我说,至少也够你过个一年半载的。”
“我不是借给你了吗?”尤列亚反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暑假的时候,你写信给我,让我借你一笔钱,”他说,“你还把你银行金库的号码告诉了我,让我把钱打到那儿去,你忘啦?”
“梅林的胡子,那是诈骗!”哈尔文差一点跳起来,“我永远不会找你借钱的——尤里,就算要借,我也会当面找你商量,哪有写一封信那么简单的事儿。”
“噢。”尤列亚委屈地低下头去,一声不吭地吸着面条。
“老天爷,莱斯特兰奇家都没有教过你这方面的事情吗,”哈尔文哭笑不得地拍着他的肩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骗的人,你是第一个。”
“没有。”尤列亚说。
“可怜的尤里。”哈尔文望着他。
“你是怎样找到我的?”尤列亚问他。
“噢,这可花了一番功夫,”哈尔文说,“在我给你写信之后,我问了我们所有要好的同学,没人清楚你的下落。我已经快要失望了,但在我们的家庭聚会上,雨果·韦斯莱忽然谈起了你——他告诉我们,三强杯冠军今年成了实习傲罗,我当场就蹦了起来,央求他查一查你的资料,把通讯地址告诉我——哈,想不到吧。”
“我早该想到这个。”尤列亚说。
“他是你上司吗?”
“是的,他是九级傲罗,我的直系上司,”尤列亚说,他吃光了最后一口面条,“他查看我的资料不是难事,我想。”
“若是我找不到你,你还要在这个地方住多久,一辈子吗?”哈尔文说,“这儿真不是个好地方,要我说,我讨厌毛螃蟹,它们总是毁坏东西。”
“实习生的工资不高,住不起贵的屋子,我的钱都拿来交房租了。看在梅林份上,我还要吃饭,”尤列亚说,“等到过了两年,我努力转正,就争取换间好房子。”
哈尔文沉默着,不说话了,尤列亚站起身,把盘子拿到碗池里,它自动清洗起来。
“尤里,”过了一会儿,哈尔文说,“搬去和我住吧。”
“我没听清。”尤列亚从厨房走出来,但看起来并不像是没听清的样子。
“搬去和我住吧,尤里,”哈尔文叹了口气,“我在金丝雀码头有间不错的公寓,家里给我的,就我一个人住,房子很大,我想如果多加一个你,也不是什么问题。”
尤列亚垂着头,好半晌没有说话。
“我不想烦扰你,哈尔。”他说。
“这不是‘烦扰’!”哈尔文强调道,“能帮上你的忙,我很高兴。”
“我不想给外人添麻烦,哈尔,这不是个好主意。”
“外人?”哈尔文的情绪激动起来,“你管我叫外人?”
尤列亚重新跌回椅子里,他用手指抠着桌子角,抿嘴望着哈尔文。
“我们见面的第一天,你就说你要当我哥,”哈尔文说,“你说‘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你忘了吗,我还记着呢!”
“我没忘,”尤列亚叹道,“我什么都没忘。”
“那明天就收拾东西,搬到我那儿。”哈尔文说。
“还要些咖啡吗?”他想要岔开话题。
“尤里!”
“好吧,再说吧,”尤列亚说,“这不是一下子就能决定的事情。”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给彼此添了点咖啡,尤列亚忘了给咖啡施保温咒,它们很快冷掉了。他开始愧疚自己只有这么一点儿啮檗吞针之物用以招待哈尔文,哈尔文的到来尽管在他意料之外,但毕竟算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他吃饱以后,也没有感到那么疲倦了。
“我最近在和一个姑娘约会,”他们闲聊时,哈尔文说,“她是我们公司的女孩,我们很谈得来,我希望她能同意做我的女友,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我想这很快就会发生——倒是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能有什么想法?”
“你就没想过向莉莉安坦白一切吗,”哈尔文皱起眉来,“告诉她,你是清白的,除了她之外你没和任何人拍拖。你得挽回她,趁这一切还来得及,她还能回到你身边。”
“我不觉得她会相信我的话,”尤列亚诚恳地说,“我们之间的信任早就土崩瓦解了,她很难再从我身上得到安全感。”
“相信我,她会的,”哈尔文探问道,“你还爱她,不是吗?”
尤列亚沉默了一下,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也爱你,”哈尔文说,“前不久她在一个派对上喝嗨了,我们把她弄回去的时候,她正在断片儿,嘴里一直念着你的名字。她还指着边上一个黑头发的男人,不停地说那是你,硬要往他身上扑。”
尤列亚愣住了,他抬手时打翻了咖啡,接着若无其事地挥舞魔杖,将它们清理干净了。哈尔文用一种荒谬的神情看着他。
“她可能只是想到了曾经的事情,”尤列亚漫不经心地说,“我不觉得她在清醒的状态下,会同意与我言归于好,而不是赏我一个耳光。”
“无论结果怎样,你都该告诉她,亲自告诉她,好让这件事情有个结尾,”哈尔文说,“她这么多年一直被这段感情所困,你让她陷入了一个漩涡里,她走不出来,钥匙还在你手上,只有你才能把她救出来。”
“或许吧。”尤列亚说。
“别说‘或许’,”哈尔文说,“我已经受够了这些‘或许’,你该这样做,而不是‘或许’。”
“我想,我会的,若是有一个合适的时机,”尤列亚说,“前提是,有一个合适的时机,我才能这么去做。”
哈尔文笑了,仿佛国际谈判取得了巨大进展似的,他喝光最后一口咖啡,露出一个嘴角咧到耳根子的笑容,显然对尤列亚的答案满意极了。
“我想,我该走啦,兄弟,”他站起身来,“我似乎已经占用了你的睡眠时间——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傲罗的训练很辛苦吧。”
“托你的福,我只剩不到六个小时可睡,”尤列亚笑了笑,“但是,说实在的,今天能再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哈尔文笑出声来。他伸手抱了抱尤列亚。
“我爸妈迫不及待地想认识你,”他说,“他们想看看我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三强杯冠军,帅小伙儿尤列亚。”
“唔,别这么说。”
“若是你下周六不排班的话,我把你带去同他们吃顿饭吧。”
“我不确定,”尤列亚说,他揉了揉鼻尖,“或许吧。”
“拜托,别磨磨唧唧的啦,”哈尔文皱起眉来,“这事你可一定要答应我,看在梅林份上,他们定了餐馆。别担心,他们都是好讲话的人,你只需要打扮得漂亮得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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