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白蜡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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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白蜡木

“这么说来,他是地道的法国人咯?”

    

    “是的,他的确这样说,”克兰拉迟疑了一下,“但他的口音不像法国人,他说的是英式英语,发音不算蹩脚,没什么法国口音。我猜测他其实是个英国人,或者至少在英国长住过一阵子。”

    

    “你听到他说法语吗?”

    

    “没有,先生。即便听到,我也不具有贴切的判断标准,因为我不精通法语。”

    

    “他还说了什么?”威斯汀豪斯望着她。

    

    “他说这是他第二次参加让步会议,”克兰拉说,“他看起来很年轻,若是根据他毕业的年纪往上推,他大概二十多岁出头,或者不超过二十岁。”

    

    “你有问他在研究些什么吗?”

    

    “以独角兽血作为分散介质的分散系统研究,”克兰拉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是这样告诉我的。”

    

    “那是胡扯。这栋大楼里胡扯的人多得多了。”

    

    “噢,或许吧,”克兰拉说,“可是他们研究室的报备档案上也是这么写的。”

    

    “那只是一个幌子,”威斯汀豪斯皱着眉,“他有问你同样的问题吗?”

    

    “问了,先生。”

    

    “这是机密。但愿你没告诉他,否则一切将会糟透了。”

    

    “没有,先生,”克兰拉说,“我告诉他我正在研究阿里奥特树的解药,伤心虫产生的一种糖蜜可以解决问题,但在英国抓不到合适的伤心虫。”

    

    “很牵强,但不算太笨,”他评价道,“那么——告诉我,你觉得他就是闯进实验室的人吗?”

    

    克兰拉本想说“是”,话到了舌尖上,她脑子里却不住地想起他茶色的、明丽的眼眸,浓密的双睫,他望向她时的神情,以及他讲话的口吻,那语调不住地令她想起另一个人——想起他。一种感觉向她袭来,难以定义又捉摸不透,三年以来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的感觉与他如出一辙,她独一无二的、“墨绿色的”男孩,她敢肯定这不完全是情怀作祟,而这不免令她产生恻隐之心。

    

    克兰拉迟疑了一下。

    

    “不,我不觉得。”最后她这样说。

    

    “很好,”威斯汀豪斯锐利地望着她,“去工作吧,但别太放松警惕,这段日子我或许仍需要你跟着他。”

    

    “好的,先生。”她说,努力让自己不显出介意的神情。

    

    她回过头,走进试验室时,发觉自己手心潮湿,而几分钟之前,它们仍紧攥在她的袍子口袋里,一个劲儿发汗。这使她花了好一阵子才戴上橡胶手套,十个手指在手套里紧紧地绷着。那天清晨,威斯汀豪斯发觉文件曾被人翻动,于是询问克兰拉,她将前一日傍晚的事情如实奉告,他便言之凿凿,一口咬定有人假扮自己,以至于翻阅了药剂库的调动记录,在复方汤剂一栏找到几个名字,L.J.弗朗索瓦便是其中之一。威斯汀豪斯总是在怀疑,而他似乎本就生性多疑,十足的阴谋论崇尚者。

    

    当她将变色巨螺扔进研钵,一点点将它们磨碎时,她又无可抑制地想到他。他们在会议室的楼座上并肩交谈,他望向她的眼神躲躲闪闪,好似怯于见人的小男孩——怯意使他露出马脚,他不知道他在她面前躲闪与压抑的模样,铁定泄露了更多。而每当他们的目光交汇,她总能从中感受到一种令人心悸的元素,秘密从他的目光里跑出来。以及他的声音、她靠他近些时感受到的气味,令她所有的感官不由自主地全涌向他。她敢肯定若是钻进他怀里,他墨绿色的袍襟里头一定藏着光是想想就能让她震颤的、熟悉的气味。又或许倘若她闭上眼睛与他交谈,那么她面前的人就会是艾尔林特,而不是他人,正如同她尚未拥有视觉时,准确无误地将艾尔与其他人区别开来一样,如今她依旧能这样做。

    

    一切告诉她那就是他,然而她却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

    

    我大概是太想念他了。她想,一边将研钵里的碎末倒进坩埚,看着它们变成棕黄色。我实在太想念他,以至于看见一个与他有几分相像的张三李四,就会产生这样虚幻的、不切实际的臆想。她轻轻地叹息。若是将素不相干的陌生人误认成他,那该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啊。

    

    药剂滴入试管,置于冰水浴中重结晶抽滤时,她摘下手套,拥有片刻工夫走进里间,给自己倒杯水。她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将后脑勺顶在墙壁上休息,布鲁诺·怀斯曼与玛蒂娜·隆巴顿正杵在写字台前,将桌子板拍得梆梆响,为了什么东西而争论不休。而阿勒林·伯斯德在实验室里,对着一堆切碎了的龙肝哀声叹气,他老是这么哀声叹气,好比遇到了天大的困难,又好比极其腻烦或者极其疲乏似的。克兰拉不得不举起魔杖,给自个儿来上一句闭耳塞听,于是世界清净了。实验室很窄,也不通风,就算加上里间,最合适的载员量不过三人,他们四个人挤在里头,便显得将就起来。若是再加上威斯汀豪斯,屋子里将会变得满满当当,连转身打个照面都变得困难。所以他们工作时,威斯汀豪斯不常出现,他每天只按时来一次,为了验收成果,大多数时候,实验室只有他们四个人。

    

    他们都是威斯汀豪斯的助手——“精心挑选的幸运儿”。客观而言,他们的确头脑灵光,思维敏捷。布鲁诺今年二十四岁,算数很好,逻辑清楚,推理东西快得惊人,但他似乎惯于傲慢自大,听不进去别人意见,倘使有人质疑他的实验成果,他准会像是吃了枪药,约莫有一公升的蒸汽从他两边耳朵里冒出来。除此之外,他长得不差,他自己也深谙这一点,并总是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欧洲大陆上最英俊的男子。

    

    恰恰相反,阿勒林·伯斯德长相奇丑无比,阿勒林今年三十一岁,长着一张只有他妈妈才会喜欢的脸,在实验室里,他总是一边走路,一边把那个丑陋的脑袋四处摇晃。克兰拉从未见过这么丑的人,她敢肯定,倘若她不曾复明,也不会觉得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帅小伙子,因为他一天到晚哀声叹气,负能量十足,好比对这个世界抱有极大的仇恨似的,想要让所有与他讲话的人都产生愧疚感。把他带到法国来,并不是为了恶心人,而是因为他的确是个天才,无论是经验亦或技术都无可挑剔,其他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刻,他总能帮上大忙。

    

    玛蒂娜·隆巴顿年纪最轻,她十九岁,比克兰拉还要小一点儿,对植物与动物抱有极大的兴趣,她是本活的百科全书,精通所有植物的药用,以及大多数神奇生物的独特用途。她养有许多植物与动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那些都是她的宝贝宠物。她带来法国的背包里装了一笼子蒲绒绒、十来只护树罗锅,三四只软爪陆虾,一对嗅嗅,以及她的祖传蟾蜍,这只蟾蜍至少活了六十多岁,或许更长,克兰拉之前不知道蟾蜍可以活得那么长。除此之外,她随身携带一盆米布米宝和一盆白鲜,她的屋子里还放着一盆食人花,她的掌上明珠,她每天都要与它亲切交谈一个半小时,除了她自个儿以外没人敢跟那玩意讲话。玛蒂娜很正直,她那独立不羁、稍显夸张的个性,也碰巧讨人喜欢。她相当友善,但她的宠物们不太友善。她到这儿工作的第一天,将米布米宝和白鲜并肩摆在写字桌上,她口袋里的蒲绒绒惹得阿勒林拼命打喷嚏,他感到烦躁,于是骂了些不太中听的话,米布米宝生起气来,竖起它的疖子,喷了所有人一身臭汁,玛蒂娜不住地道歉。不出几个小时,嗅嗅夫妇从背包里溜出,将所有室内可及的闪光之物纳入囊中,它们偷遍了克兰拉所有的钱,而她直到午餐时无法付账,才意识到这一点。玛蒂娜不得不将嗅嗅捉回,双手拎着它们的后爪子,将它们脑袋朝下,倒着提溜起来,使劲抖动,那些金加隆如同下雨一般,从它们的兜里滑落出来,它们呜呜地抱怨,芝麻一般亮闪闪的小黑眼睛里流露出委屈神色。

    

    克兰拉觉得休息够了,便回到试验台前,重新戴上手套和护目镜,将试管从冰水中取出,压干后称重,检查实验结果是否与她预测的数据一致,然而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令她感到沮丧。布鲁诺与玛蒂娜已经不再争吵了,玛蒂娜噔噔噔地跑进里屋,砰一声把门摔上,布鲁诺没有讲话,只有阿勒林仍在哀声叹气,仿佛总有不可告人的苦衷,克兰拉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有这么多气可叹。

    

    那天下班之后,玛蒂娜邀克兰拉结伴用餐,这不是件常有的事儿——平日里,每天下班之后,玛蒂娜总要先赶回她的临时住所,喂饱她的蒲绒绒、护树罗锅、软爪陆虾、嗅嗅与食人花,这是她人生中的头等大事。她几乎不与其他人一同共进晚餐,克兰拉敢说她必定有什么事情,想要诉诸于她。的确如此,她们在餐座上坐下之后,玛蒂娜便一刻不停地说开了。

    

    “我和布鲁诺大吵一顿,我气坏了。”她开门见山地说。

    

    克兰拉点点头,表示她在听。

    

    “我从实验档案里无意中看到这个,”她从包里翻出了一张羊皮纸,将它正对克兰拉,平铺在桌上,“你仔细瞧瞧。”

    

    克兰拉将羊皮纸抽起来,上面的信息毛骨悚然,令人胆寒,她逐行看下去,不由得瞠目结舌。

    

    “这当真吗——”她抬起头来,恐慌使她语无伦次,“这是不合法的——他们不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谁知道呢,不只是他们,我们也在帮助他们做这样的事情,”玛蒂娜气愤地说,她看起来又想要拍桌子,“活体实验!他们把这副药剂用在人身上!你能想象吗,他们往人的血管里注入这样的药剂,况且这仍是半成品,鬼知道会发生什么反应——它可能会发生危险,会把人弄瞎,或者害人性命,这不仅是不合法的——这是邪恶的——”

    

    “我来这儿之前,他们从未告诉我这些,”克兰拉震惊地望着她,“他们对我说,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研究改良动物基因的药剂,让它们更强壮,品质更优良——没人告诉我这副药剂其实是用在人身上的。”

    

    “这不是药学,也不是医学,这是变/态。”玛蒂娜说。

    

    “布鲁诺和阿勒林知道这些吗?”

    

    “显而易见,布鲁诺不知道,但他似乎对这一切持消极态度,这正是令我恼火的缘由,”玛蒂娜说,“我找上布鲁诺,告诉他这一切是邪恶的,我们必须马上退出项目组,否则我们将会成为帮凶。他对此感到震惊,但他似乎并没有退出项目组的意思,我们大吵一架。至于阿勒林——唉,谁在乎呢?没人愿意同他讲话。”

    

    克兰拉没说话。她们沉默的间隙,菜端了上来,鲜贝冷盘与法式杂鱼汤,鱼用的是伊豆鲉,这是一种相当丑的鱼,那不讨人喜欢的脑袋令人联想到阿勒林。上桌时鱼和汤分开盛放,并佐以硬面包和辣味酱。她们盯着鱼,谁也没有想要动口。

    

    “显然我们被蒙蔽了,我们被骗到了一个邪恶之地,以科研的名义做着犯罪的行当,”过了一会儿,克兰拉说,她用叉子戳着鱼头,“而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一切。”

    

    “这糟透了,”玛蒂娜说,“我们得赶快撇清关系。整个项目都有问题,布鲁诺也有问题,就连威斯汀豪斯都有问题。”

    

    “那份实验报告,你当真吗?”

    

    “谁知道呢,但我想可以将这当成一种隐患,谁愿留在一个有隐患的项目组呢,”玛蒂娜说,“告诉我,你会离开的,对吧,莱拉?我俩可以一块儿退出,趁这一切还来得及。合同上是允许我们中途退出的,最多只需消除这段时间的记忆,但我想,这不算是件太坏的事情,我本也不打算回忆这段糟糕的经历。”

    

    克兰拉迟疑地望着她,这让玛蒂娜皱起眉头来。

    

    “可别告诉我你也是个像布鲁诺一样的混球,莱拉,”玛蒂娜说,“这会惹祸上身。”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克兰拉说,“我只是——我不确定——”

    

    “没有什么值得不确定的,”玛蒂娜不耐烦地说,“你最好早做决定,在更坏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们还有拍屁股走人的余地。”

    

    “L.J.弗朗索瓦,”克兰拉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那个名字,“我得去弄清楚他究竟是谁,在做什么——至少在我离开、在我所有的记忆被消除之前,我必须弄清楚这个,玛蒂娜,不然我将为此悔恨终生。”

    

    “老天爷,我想不通他有哪一点令你如此关注,”玛蒂娜说,“他只不过是研究所的一个小小职员——别告诉我你迷上了他,看在梅林份上,他长得的确好看,但可别抱太大期望,你俩指定没戏,因为你迟早得回到英国去,他也不会看上你的。”

    

    “不,他很有问题。”克兰拉说。

    

    她将冒牌威斯汀豪斯与复方汤剂的事情告诉了玛蒂娜,在此之前,除了她与威斯汀豪斯之外,实验室里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他正在研究的项目也不是以独角兽血作为分散介质的分散系统,而是别的东西,”她连珠炮地说完一串话,“药剂库里调出复方汤剂的其他人员,他们所研究的项目不是复方汤剂的变式,就是动物变形。而只有L.J·弗朗索瓦所研究的项目与复方汤剂沾不上关系,他调出复方汤剂,只可能是研究以外的用途,自己喝,或是给别人喝去了,这是异乎寻常的!”

    

    “看在梅林份上,即便他有天大的问题,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玛蒂娜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别傻了,你又不是超级英雄,也不是傲罗,可别告诉我这只是你的正义感作祟,或是好奇心,不然我会当场晕倒的。”

    

    “不,不是,我不关心那些——”克兰拉闷闷地说,“我只是……”

    

    我只是想要看到真正的你。她想。我感觉到他就是你,但我需要说服自己去确信。这是唯一的机会,否则我将悔恨终生。若是任它流失,L.J.弗朗索瓦将会变成我已经错过并将再无从知晓的东西,我或许此生再也无法发现另一个L.J.弗朗索瓦,也再无法找到你了。

    

    而别的那些,我不想去在乎,它们也与我无关。

    

    “若是我能进入他的办公室,我或许可以发现一些踪迹,”她说,“他的生活习惯,他留下的痕迹,什么都好,就像冒牌威斯汀豪斯进入实验室一样,我也可以这么做。”

    

    “真是胡话连篇!”玛蒂娜叫道,“你真是疯啦——可别告诉我你也要偷摸着弄那一套,办公室可不是推开门就像进自己家一样进去的,就算是在午夜也不行。”

    

    “但窗子是不设防的啊,”克兰拉说,“每个办公室的窗都紧挨着一个窄台子,上面架着些雕塑什么的——法国人的通病,他们总是喜欢把房子建得繁复。若是能幻影显形到窄台上,再从那儿将窗子的插鞘打开,就可以很轻松地爬进去了。”

    

    “我弄不明白那家伙给你施了什么魔法,你似乎被他迷住了,”玛蒂娜说,“但是,说实在的,若是你真要这么做,倒是用不着从窗子爬进去这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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