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空白格
次日,克兰拉一直在实验室逗留到午夜,用的是加班的幌子,态度诚恳,不至于令人生疑。直到她确信时辰足够晚,除了打扫卫生的家养小精灵外,大楼里已经空无一人,她便熄了灯,离开实验室。电梯在夜间是停掉的,于是她沿着扶梯上五楼,独自一人在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上走着,身处大楼一翼,发不出丁点儿声响,她要找的办公室号码是513,每隔数十步远,廊上便缀着一盏小小的壁灯,为苦于夜班之人行照命之便,或是防止夜间有紧急事件发生。此时,她得以就着这微弱的光线察看门牌。
目的地并不难找,513号办公室有一扇巨大、光滑的木门,黄铜把手擦得铮亮,下边是一个小钥匙眼子。克兰拉抽出魔杖,对着门把手敲了敲。
“阿拉霍洞开。”她抱着侥幸心理一试。
门锁毫无反应,她也料到了这一点,大楼里所有办公室的门锁都处于保护状态,开锁咒亦无济于事,若是不这么做,巫师群体人人皆为开锁专家。她不得不将手伸进兜里,摸出一根细细的、带节瘩的草梗儿,她用手指尖挠了挠它的咯吱窝,草梗吓了一跳,睁开一对小小的、黑豆似的眼睛,四下环视。望见克兰拉,它腾一下蹦了起来,变成了一只竹节虫似的绿色动物,在她手心里插起腰来,一张小嘴哔哔啵啵地说个不停,显然对于清梦被扰感到不快。
“嗨,兄弟,”克兰拉悄声说,“我需要请你——”
“#¥%……&*%#^$∠#%……!”护树罗锅说。
“看在梅林份上,我弄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她说,“但我需要请你替我开——”
“&%¥#……&¥%&^%$^……!”
护树罗锅挺直腰杆,往她的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又伸出细脚,将它抹抹匀。
“拜托,做人要文明!”克兰拉皱起眉来,“不过是开一个锁罢了!玛蒂娜告诉我你是开锁小能手——我想确实如此,是不?为什么不肯展示一下你的本领呢?”
这句话显然令护树罗锅受用。它转了个背,骂骂咧咧地钻进了钥匙眼里,不出几秒钟工夫,锁舌哒地一下弹开了,它将脑袋从里头探出来,跳回克兰拉肩上,顺着她的袍子一路溜回口袋里,继续打起了呼噜。这使她如释重负,为这绿色小生物不再继续难为她感到庆幸。
她将门推开一个缝,把自己滑进去,并迅速地、轻声地回身将门关好。室内一片漆黑,她举着魔杖用以照明,人们的办公桌上都竖着标有名字的立牌,想要找到路易斯·弗朗索瓦的位置不是难事。他的桌面很整洁,左手边是钟表、草稿纸与几本大部头文献,用一个木制书立支棱着,右手边摆着笔筒,旁边搁着墨水瓶。相较于左边,右边空旷得多,克兰拉猜想,大概是因为办公桌的主人写字时,需要腾出地方来搁他的胳膊肘。她注意到笔筒里不仅有鹅毛笔,还插着好几杆圆珠笔,她抽出其中一杆,在自己的手背上划了一下,蓝色油墨,带着熟悉的淡香——这令她的心无法遏制地跳个不住。九年前的冬季,艾尔林特也曾在国王十字车站送给她一杆同样的圆珠笔。
她察看了抽屉,共有四个,只有最底下一个上了锁,她将几个没上锁的挨个儿开了一遍。头一个抽屉里装满了白纸。第二个抽屉里倒是塞着一些草稿,以及一个笔记夹子,她相当小心地将它们抽出来看了看,上面凌乱地写着一些方程式,运算步骤,以及“顺时针搅拌三次”,“研磨至中等程度”等短语,诸类算式在许多魔药研究中都有可能出现,光凭这些她无法辨别全貌。她只得将它们放回原处。第三个抽屉里是些零碎东西,一支望月镜,一幅巴黎郊区的地图,一卷胶带,以及一些散装的糖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确信所有的秘密一定藏在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她敢肯定里头一定藏着邪恶的机密档案、实验报告与令人毛骨悚然的文件——没准儿他们也做活体实验呢,把邪恶的药剂打入人类身体里。她感到不寒而栗。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沙沙响,她猛地转过头去,伸直了魔杖对准那个方向,然而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墙上的一幅肖像打盹时,他的猫弄出的响动。
她用魔杖敲了敲抽屉上的锁,没有任何反应,她只得再一次把护树罗锅从兜里掏出来,它在她掌心里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梦呓,克兰拉又将它挠醒了,它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嘀咕着些不大好听的话,用以发泄自己的不满。她不得不花上好一会儿功夫才将它哄进了钥匙眼里,这回它开锁慢得多,不知是想故意使她等得着急,亦或这个锁特别难对付的缘故。
锁舌轻轻一响,她迫不及待地拉开抽屉,将魔杖的光线凑近了些,往里头瞧。
没有文件,没有邪恶的研究报告,也没有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的活体实验照片,一切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只有一本书,赭色封皮被磨得很旧,四处皲裂,借着魔杖的光,她看清了封皮上的名字,《香水》。
她仿佛被某种东西一下子攫注了,感到心跳加速,仿佛一道能从题干猜测出答案的论证题,此刻她终于完成了证明的过程。她有预感,一切即将昭然若揭,她已经找到了他,这感觉如此清晰、如此触手可及,此刻什么都不用说便已证实了这一点。
她将它从抽屉里取出来,一页页翻看,她期盼书主会像大多数藏书者一样,习惯在扉页标注自己的名字,但看来并非如此。翻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书里夹着某样东西,便将那一页翻开来,一张小小的、巴掌大的宝丽来相纸从中滑出,落到地毯上。
是一张照片,在微弱的光线下,她看到他们。仿佛从遥远时空寄来的珍贵碎片,被狂风卷席,穿越层叠的迷雾、广袤的荒原与连绵的远山,化作海峡那一头遥遥传来的回响,时隔八年终于投递至她眼前。分隔他们的岁月正在折叠,倒带一般退回八年前的夏季,黑湖边上,小男孩和小女孩并肩站着,他对着镜头,高高地昂着脑袋,一只胳膊搭在她肩头,笑容极灿烂,那双流丽的、双睫浓密的眼眸,在阳光里亮得像透明的碎钻石。而她腼腆着一张小脸蛋,浅浅地、一点点地微笑,一对虎牙在唇边探着头,嘴角的酒窝深深地陷下去。正值夕阳沉落之际,整个湖面浇满蜜一样色泽的霞光,窄窄一方相纸似乎难以承载它火焰般绚丽的流泽,夏日的微风轻拂湖畔草木,穿过林隙,欢笑着撩动他们的额发。
“他充满了一位恋人的幸福感觉,这恋人正从远处窥视或观察他所爱慕的人儿,知道一年后就将带她回家。确实,格雷诺耶是只单独生活的怪物,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他从未体验过爱情,也从未激起过别人的爱,可是,在这个三月的日子里,他伫立在格拉斯的城墙旁,他在恋爱,深深享受着爱情的幸福。”
在他夹相片的那一页,书上这样写。
克兰拉呆若木鸡地望着这一切,她跌坐到地上,将脸颊埋入掌心,眼泪失控地滑落。她终于找到了她丢失的那一部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哭出了声。
过了下午四点,拉丁区的草坪上便热闹起来,每到这个时辰,草坪上的年轻人比肯呆在屋子里的更多,大学生们从各自的学院里涌出,他们聚会、谈论、打曲棍球或是在草地上随意卧倒,故作慵懒之态,乐得享受片刻的阳光。巴黎的十月闪烁着杏黄色,金灿灿的,黄昏时分,天空就像一枚空心的精美珍珠,灰颈红趾的鸽子飞来飞去,四处都有卖花的小孩,浓郁的玫瑰香气遍地漫溢。
艾尔林特坐在草坪的一棵树下,曲着膝盖,将羊皮纸铺在膝上,用一本硬壳书垫着,他脚边还堆着同样的好几本,他用钢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克兰拉远远地站着,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走上前,挨着树干,在他边上坐下来。艾尔林特抬头时看到了她,他礼貌地笑了笑,往边上挪了一下,给她腾出多一些的位置来。
“你好,马尔福小姐,”他说,“我们又见面了。”
“你好,弗朗索瓦先生。”她说。
克兰拉抱着膝盖,望着大学生打曲棍球,一边用余光偷偷瞧他,他将羊皮纸夹入书中,搁到了一旁,背对着刺眼的太阳,阳光给他的发丝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儿。他的侧脸有几颗痣,眉毛浓密而杂乱,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更美,也更清澈。她从未如此仔细地打量他,好比在给艺术品做鉴定,要将他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入心底,弥补学生时期克兰拉错过且未曾知晓的一切。
他似乎注意到了她在偷看他,于是挪开眼,掩饰眼眸有可能泄露的秘密。
“巴黎美极了,”克兰拉说,“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或者你们本地人在这儿住得过久,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了?”
“不,没人会否认这一点,而这正是我们引以为傲的地方。”艾尔林特说,“你的故乡在哪个城市?”
“英国南部的一片郊区,称不上城市,但我工作的地方在伦敦,”克兰拉说,“你觉得哪个地方更好——巴黎,还是伦敦?”
“哪一方面,风景还是生活?”
“两者都是。”
“要我说的话,伦敦,我想。”
“这么说,你去过伦敦?”
“不,我没去过,”艾尔林特说,“我只在书上读到过,那是个好地方,文学作品都这么写。”
“别担心,有一天你会看到伦敦的,”克兰拉愉快地说,“那是个很别致的城市——这么说,你也没去过英国了,我无法想象一个去过英国的人没到过伦敦。”
“是的,我没去过。”他说。
“但你的英语发音很标准,有人专门教过你这个,对吗?”
艾尔林特沉默了一下。斟酌着该回答些什么。
“我爷爷,他在英国长大,在那儿念书。”他说。
“霍格沃茨?”
“一点不差,”他说,“我知道英国的巫师孩子都在那里上学。所有人都说它是很好的学校。”
“霍格沃茨是最好的学校,”克兰拉点头道,“我曾经在霍格沃茨念书,它很美——宏伟的城堡、广阔的湖泊和森林,很壮丽,相当惊人,只要到过那儿的人都将永生难忘。”
“可以想象,”艾尔林特说,“你能亲眼看到它,真是令人高兴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抿起嘴,打住不说了。
克兰拉望着他,片刻之后,她的唇角浮出一点点笑意。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是说,你能亲眼见到它,能在那儿上学,是很令人高兴的事情,”他解释道,低头玩着自己的手,一边悄悄打量着她的表情,“很多人都盼望着亲自见它一眼,这是求之不得的。”
克兰拉微微地摇着头,她凝望着他的脸庞,轻轻地笑起来。于是他又把脑袋别过一边去了。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是的,弗朗索瓦先生,很大的问题,”克兰拉轻声说,伸出手托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脑袋一点点扳回来,使他不得不正视她,“并且这个问题,现在就坐在我跟前的一棵悬铃树下。”
“我不明白。”
他垂下目光,盯着地面。
几秒钟的沉默,又或许是好几个世纪。一切再躲无可躲,他们简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彼此体内一声声隐秘而剧烈的心跳,直到他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眼中的眷恋再无处可藏。
下一刻,她朝他扑过去,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在了身后的树干上,手指钻进他的发丝,深深地、深深地吻了他,如同烈酒一般,灼烧着他的嘴唇,沿着喉管直直地烧入他的心脏。斜阳透过长街照过来,像一圈圈金色的火,将她的面颊烘得热融融的,但那不是火,而是他呼吸的余温,以及他滚烫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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