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黎明以前
艾尔林特走出浴室时，克兰拉正裹着他的衬衫，蜷在他床上熟睡，手脚并用地搂着他平常枕的枕头，将鼻尖埋在里面，偶尔不安分地动动，冒出一两声模糊不清的梦呓，听起来很像是他的名字。他俯身下来，将她的碎发拨到耳后，吻一吻她的面颊与她微张的唇瓣，替她把被角掖好，再将灯给熄掉。十月初的夜已经很凉，但离通暖的月份仍远得很，她翻身时会把被子踢掉，他得不住地过去替她盖被子，留神着别让她受了风寒。
夜间飘了点雨，他将窗户打开，凌晨的空气很凉、很湿润，起居室里灯仍亮着，沙发上狼藉一团，他们的衣服扔得随处可见，蓝色小盒子歪倒在茶几上，他走过去将它扶起来，看它立在茶几上，显眼得很别扭，他红着脸把它收进抽屉里。“莉莉安告诉我，只要我把这个递给你，你就会明白该怎样办啦。”几个小时前，克兰拉这么对他说。
他们此刻身处左岸第六区的公寓。这儿是他的住所，袖珍且别致的一间屋子，年代不短，然而地段上佳、结构合理。在他出生之前，克洛德与莫妮卡曾安身于此，两人新婚燕尔，这间公寓为他们保存着一些好回忆。他们搬到库尔布瓦之后，艾尔林特对这屋子的印象则屈指可数，即便后来搬回巴黎，也是住到别处，左岸第六区的公寓不曾出售，便一直闲置了下来。屋子讨人喜欢，和大部分寻常人家的住所大同小异，但收拾干净之后，显得更好也更舒适，占据一个主卧和一间小书房，厨房紧挨着起居室，迎合法国人对于味蕾享受多于肢体舒适的追求，设计得比卧室要大。主卧饰以柞蚕丝绸窗帘，床软得惊人，初次体会的人第二天一早准会腰酸背疼。
把钟表的时针倒着拨个大半圈，那时，夜幕刚刚降临，他们手牵着手，走过塞纳河南岸旖旎的灯火，谁也不舍得使用幻影显形，不肯打破此刻短暂的美妙，就如同不肯放开彼此紧牵着的手。在这样微凉的秋季夜晚，有个人搂在怀里，并肩行过一排排老少咸宜的咖啡馆，诗人与大学生的心爱之地，穿过一整排一整排、叶子快要落光的悬铃木，挤进小巷。他们不再去提加百列，也不想要去提L.J.弗朗索瓦，“你在这儿究竟做些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你原谅我了吗”，这些本该问的问题，他们都不再想去问。最后的窗户纸已经捅破，她已经找回了他，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珍贵的事情。
“我感到困扰。”
当他们坐在他的公寓里，不得不逐渐面对现实时，克兰拉这么说。
“我发现自己在干些可怕的事情。”她说。
“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们把我们研发的药剂注入人类身体，却欺骗我们它只用于动物实验，这是不合法的——这是邪恶的，”克兰拉说，“玛蒂娜·隆巴顿劝我离开这儿。”
艾尔林特沉默了一下。
“或许你该听隆巴顿小姐的话，”他说，“她是对的。”
“不，这不对，”她微微地摇头，“至少在今天之前——在几个小时之前，这仍是对的。”
她顿了片刻，他感到她的不安。
“可是我现在找到你了。”她说。
艾尔林特感觉心脏往下沉落，他早就预料到这个，倘使她认出了他，那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她从他身边弄走了。
“巴黎很危险，莱拉，这儿不是适合姑娘呆的地方。”
“可是我想和你呆在一起。”她闷闷地说。
这么说很任性。艾尔林特皱起了眉，看起来有些想要生气的样子，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同她谈了谈他的工作，他伪造的身份、化名以及这样做的缘由。“这很危险，莱拉，你不会想要和我一起吃苦头的。若是他们找上我的麻烦，我不希望把你牵扯进来。”
“可是我想和你呆在一起。”她又执拗地说了一遍。
“看在梅林份上，这不是闹着玩的。”他着急了起来。
“我不能离开，艾尔——我不能退出，没人能让我退出，”克兰拉说，“若是我现在离开这儿，根据保密协议，他们将消除我的记忆，我不会记得我做了些什么，也不会记得我在巴黎遇到的一切——包括你，艾尔，看在梅林份上，我两个小时之前才刚刚把你找回来，却又要失去你了。”
“我只是希望别在你身上搭上不必要的麻烦，”他说，“你还有很多朋友，也有家人，你对他们而言是相当重要的。而我一无所有，也豁得出去，我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你知道——”
“你还有我，”她变得激动起来，眼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三年了——我每一天都在想念，我只有在梦里才能遇见你，每当我醒来，就必须得从回忆里找些东西来填充，提醒自己你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我梦境的产物——三年了，我找到你了，你却又要把我推回曾经的那个梦里。”
他一言不发，双手将她的脸蛋捧起来，给她擦掉眼泪，感到心脏逐渐地、痛苦地紧缩了一下，那感觉令他战栗起来。
“你不想我吗？”她靠得更近了些，“我很想你，你难道不想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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