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树梢落下了雨,红袖静静的坐在树屋中,窗外雨声淅沥,幽深曲折的虫鸣,好似多年前的一场大雨。
如果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死人,一种活人,那么红袖一定是第三种人——她是死过一次,在死亡深渊下走回来的人。
而将她拉下深渊的枯骨,还要从十三年前说起。
那一年,红袖六岁。
她至今还清楚记得,在那个陌生的大都城,一个五十岁的老女人,用一种白花花的东西把她买走,她的父母丢弃了她,头也不回的走向远方。红袖那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现在她想,那东西就叫做魔鬼吧,因为它可以诱惑所有人,卖出自己的良心,卖出所有一切。
红袖七岁,在大都城中永远失去了亲生父母,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悲伤,她像是天的孩子,永远无法失去自己的一切。
也许上天夺走什么,便会用相同的代价偿还。
九年后,红袖成为不夜城最出名的歌妓,有人说她的箜篌可以醉人,有人说她的美一如昙花初开,令无数男子为之倾倒。而那一年,红袖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女孩本该在家里学着刺绣,她却每天要与一群不夜城的公子饮酒作乐。那时候老鸨一直叮嘱她要笑,可红袖从来都不知道笑是什么,因为她从来没有笑过。
浑浑噩噩又过了一年,红袖十六岁,在不夜城十六岁已是一个女子可以破身的年纪,红袖知道,可她从未在乎过。
十六岁的那一晚,是不夜城最为轰动的一晚,方慕名而来的贵族大少不下百千,不惜万金也要夺下这个女子的初夜,甚至连秦川三公子,号称宛州第一人的影无风也连夜赶来。那一晚不夜城的繁华,黄金将老鸨映的发慌,那个老女人一生都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黄金!
不夜城的城主以百万黄金买下了这个夜晚。
红袖静坐在富丽堂皇的大房子中,纤指轻轻滑过耳旁的碧玉翡翠,她记得每一个故事中,倾城的女子都会有一个威风八面的王来拯救,她想要等故事中的王带走自己,可笑的是直到男子压住她的身子,她还在想那个永远无法触摸的幻想。
男人脱下衣服的时候,红袖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胸口,草草了结一生——她本是一个死去的人。
红袖的确死过一次,她醒来时躺在一张草席上,熬药的老头正在急急忙忙的东跑西跑,她的身上满是泥污,像是刚刚从坟墓里挖掘出来的。后来,药老头告诉她,她是在不夜城的瘟疫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唯一一个想死的人,却本无可能的活了下来,红袖躺在床上,嘴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她学会了唯一的笑。
药老头对她说,她的身体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毒,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毒药的糅合,但若三年之内除不掉,到时便会全身腐烂而亡,解毒需要的药材不下百种,而那时候,除却一身红衣,红袖一无所有。
雨淅淅沥沥的下,灰蒙蒙的天又一次令红袖想起胸口的刀痕,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在刀尖上涂抹了十八种致命的毒药,可她未曾想到那十八种毒药掺和在一起,不但没能夺走她的命,反而成为了她生命的转折。
她醒来的时候天在下雨,红袖曾幻想那是上天为谁落下的泪,可至少不会属于她——她觉得自己不值得怜悯。
“明明世上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可为什么还要对这个世上存有如此的眷恋呢?”红袖轻轻的笑,笑容那般的苦:“你真傻,傻姑娘!”
“是啊,已经三年了,也许明天就会死掉吧。”
“我死了,没有人会为我哭,没有人会记得我,我所知的一切,都将这随着那一天而消亡。”
一滴雨水溅落在指尖,冰凉的触感让红袖不再远望,她只是轻轻的叹息,像是叹息命运不公,又像是叹息生命如此短暂。她抬头,轻轻撩去眼前青丝,那黑白色的世界是如此单调,黑色,白色,黑与白的界限在哪里,哪里是开始,哪里又是终点?
黑与白在眼中混淆,红袖觉得很疲惫,胸口闷闷的有些痛,她突然不想再用力喘息,她想静静地趴着,趴着就好……
窗外,一道剧烈的闪电划破天空。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闪电照亮了这个世界,一阵涌来的大风突然冲开了门,门外,黑木呆呆的站着,整整一天。
红袖正趴在窗前,一只手抚在胸口,艰难而急促的呼吸,她的脸泛起了异样血红,一层淡青的颜色自眉心扩散开来,红袖感觉胸口好像被一根绳子勒紧,她快要喘不过气来,剧烈的绞痛如同无数根针扎进心中,她不敢呼吸了!
她要死了!
红袖从未想过这一刻来的如此之快,她甚至还没有一丝准备,剧烈的痛楚已经无法让她再去做任何一样动作,她唯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傻子呆呆的站在门口,默默的看着她。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在脑海中处窜动,红袖已经看不清楚眼前,她的手紧紧拧住胸口,黑暗的方传来嘶哑的咆哮,红袖突然很害怕,她想自己应当害怕的——因为她还一无所有,她想要的,从来没有得到过!
雨声嘈杂,风中夹着嘶哑的咆哮,这片天地似乎化作了一张巨兽的的血盆大口,要将这渺小的女子吞没。
红袖感觉很冷,异样的冷。
周是无尽的黑暗,看不到光,听不到声音,无声的令人感到恐惧,而突然间,有一只手拉住自己肩膀,红袖想也许是冥府的鬼差,再次将她拉回地狱,听说自杀过的人要入阿鼻地狱,忍受千年刀山火海的酷刑,千年之后才能再入往生轮回,那一千年,是多么漫长!
这一念间,她觉得有些累了。
门外的雨又大了些,黒木孤零零地站在门前,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种难过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喜欢她笑,或是静静看自己,看远方的山与天边的云,可他唯独,唯独不想这样!
你要怎么做,你又能做些什么?
你只是一个将过去抛弃的可怜人,你一无所有,你无法做到任何一件事情。
黑木低头看向胸前红润的玉,那块无意间落在身边的玉,仿佛是他与红袖早早定下的契约——只要我还在,这世上任何的一切都不能伤害你。
仿佛多少年前失去的光辉,不经意间掠过眼睛。
他走入树屋,将蜷缩在床角的女子抱在怀中。
狂风怒号,一道硕大闪电劈开苍穹。
冰冷雨水湿透衣服,红袖终于有了一丝意识,她似乎想要勉强睁开双眼,可身上的却没有半点力气,风在耳旁呼啸,大雨在天上落下,这一切都是她的道别,道别她即将逝去的一切。
可是,有一双手紧紧抱住她,像是抓住了命运的尾巴不肯松开。
“你……是谁?”
仿佛是初见,可惜他又一次选择了沉默。
他抱起红袖冲进丛林,灌木刺穿他的脚,环绕的树枝在他脸上划出道道伤痕,而他只是冲向前方,他不在乎眼前是稍一走偏就会跌落的无底深渊,还是满布荆棘的丛林,他跑着,他无所畏惧的跑!
我要让她活着,这个世界都拦不住我!
——多少岁月往返之后,你可还曾记得有一个男子,会像天一样的将你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或许你不曾记得他究竟是谁,也不曾看到他的面容,困倦使你忘却了他的一切,可只有心是不会变的,在那个人面前,是一种未曾察觉而匆匆的留恋。
那份留恋是红袖活下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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