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天黑了很久，药老头始终没有回来。
红袖并不着急，似乎她已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待多久，这一日过去，下一日过去，也许来日毒发，就再也不用在等待了。
她转过头看向黒木：“黒木，你在做什么？”
黒木仰着脸：“数星星。”
“星星和你很好么？”
“不知道。”黑木低下头，眼角看了看红袖：“我饿了。”
“我也饿了。”红袖摊出手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哦，一分钱都没有。”
“真好。”黒木说。
“有什么好的？”
“饿的时候也一起，不是很好么？”黒木笑了笑，说：“这样啊，我就想起了很久前的两头猪，他们一起挨饿……”
“慢慢慢，你这是什么比喻，不要把我也扯进去！”
“哦。”黒木慢慢的说：“可是两只猪挨饿不是很好么？”
“什么都好，哼！”红袖百无聊赖的抬头，说：“我也知道啊，那两只挨饿的猪坐在高楼上，一个数星星，一个发呆，数星星的猪说天上的星星可能很好吃，发呆的猪说不好吃，我吃过是酸的，数星星的猪说你吃的还没熟，发呆的猪又说不是的，星星都是酸的，我请你吃月亮，月亮是甜的——然后，数星星的猪一口咬掉了半个月亮……”红袖看着挂在天上的缺月，不知怎么轻轻摇头：“于是很久以后，两只猪都死了。”
“猪也会死么？”黒木好奇地问。
“会啊，一般的猪可以活几十年，慢慢就死了，不过有的猪活不了那么久，他们被上天选中了，注定要成为祭品。”红袖静静的说，突然回过头来：“黒木你知道么，死并不是可怕的，可怕的是等待死亡到来的过程，每一秒都好像很漫长，可转眼又好像很短暂，短暂的让人害怕。”
黒木摇头：“可我不害怕啊。”
“因为你还没有长膘啊，长膘了你也会成为祭品，那时候你就害怕了。”
“不会的，我不害怕。”黒木说：“我什么都不怕。”
“又说傻话了……这世上，总会有一样让你害怕的。”
红袖说的没错，这世上没有人是无畏的，每个人在睁开的一刻，便被命运拴住了，命运的另一端或许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另一头猪，可总有什么会让你担忧，害怕有一天将要失去一切。
漆黑的天，明月似乎再也无法照亮广袤大地，灯火里的并州，夜幕隐藏了多少繁华。红袖想，她也曾身处这样的繁华之中，那时候她不用担心这么多，不必害怕什么，又或许那个时候她还不懂的害怕，如今有些使她害怕了，她想那是多少年前遗忘的恐惧，又一次侵占了心头。
“黒木，其实我……”
“你看，那是什么啊！”黒木瞪大了眼睛看着远方，漆黑的天空中绽放出一朵紫色的花，大片紫华将天空映得明亮。
“是烟花啊。”
“烟花？”黒木眨了眨眼：“比花还好看。”
“是啊，不过烟花总是很短暂，开了很快就散去……”
“你看你看，又开了！”黒木指着远处橘色的大烟花：“它又开了！”
红袖呆呆的看着黒木，看着他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她静静地看，小心的向他靠了靠，默无声息的连黑木都没有察觉。
一声爆炸传遍天空，突然炸开在红袖眼前，那烟花就在楼下飞上来，四溅的火星几乎立刻扑到了红袖眼前——可是红袖呆呆的，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等她反应过来，黑木已经将她搂在怀里，火星溅落在他身上，可是没有一点落在红袖衣服上，他低头看着红袖：“好大的烟花。”
“你……你先松开我。”
“你看啊。好大好大。”黒木说。
然后又一个硕大的烟花在眼前爆炸，四溅的火星又一次扑过来，红袖下意识的抓紧了黒木：“笨蛋，还不快离开这里！”
“可是很好看啊。”
“我才不看呢。”红袖把头缩在怀里。
“没事的，红袖。”黒木抓了抓头发，说：“我会保护你的，你睁开眼，这是猪的烟花，猪送不了月亮给你吃，但是猪可以陪着你看月亮，看烟花啊。”
红袖觉得脸上热热的，好在夜色很暗，她悄悄露出头来，一束硕大的烟花在眼前爆炸开，漫天仿佛都染做了红色，红色漫布在黑暗里，仿佛真的将夜空照得明亮——红袖从来没有想过，烟花也会这样漂亮。
然后黒木又一次挡住了扑面的火星。
一束烟花消散，又一束烟花爆炸，红袖眼前浮现着各色的烟花，她的世界似乎不再那么单调的黑白，她倚着黒木，嘴角浮起淡淡笑容：“真的很好看啊。”
哗！
漫天亮起了红色，数不清的烟花在这一刻爆炸开来，各色的花在眼前，又仿佛在心底盛开，纵然下一颗烟花冷掉，可是曾在眼前绽放的花，那份美早已留在了心间，令人难以忘怀。
最后一束烟花亮起，宛州仿佛随它的消散，入了夜。
红袖已经闭上眼睛，嘴角缀着满意的笑容，她仿佛睡了，眼睛却还睁着最后一丝。
“真好啊。”红袖说：“想再看一次。”
“哦，那我们再等等。”
“……不要等了。”红袖眯着的眼慢慢睁开了些许，她的眼瞳有些涣散：“黒木，我可能等不到了。”
“你困了么？”
“是啊，我困了。”
“不要睡，月亮还没有睡。”
“傻瓜，月亮是不睡觉的。”红袖傻傻的笑。
她突然伸过一只手，抓住了黒木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口。
缓慢的心跳从手心传来，黒木呆呆的，不知道红袖要做什么。
“我听说，人死后，心就不会跳了。”红袖将他的手贴住胸口，静静的说：“我想知道那是真的么。”
渐而缓慢的心跳声，犹如一根即将断掉的弦，黑木感觉呼吸有些急促。他看向红袖，红袖已经闭了眼睛，她倚在自己肩头，像个小孩子一样睡着了——就那样，睡着了。
又是一次缓慢的心跳，好久，好久没有传来下一声，黒木惊恐的看着红袖，红袖的手已经从他手上滑落下去，他感觉到了，有什么正在离他远去。
终于，那颗心再也没有跳动。
仿佛沉入了湖水，再也没有一丝波澜，红袖的嘴边还有淡淡的笑，她笑的淡然，走的亦是那样淡然。
“不……不要睡。”黒木瞪大眼睛，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
“你看啊，红袖，你看月亮，月亮是甜的，我请你吃月亮好不好，”黒木颤颤的抬起一只手，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庞，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恐惧，他恐惧而不知所措：“不要睡，我把我的星星也分给你……”
这一次，怀中的女子再也没有贪心，好似并不喜欢他的星星。
黒木抱紧了她，慢慢地抬起头。
有一日，你与她距离如此的近，你得到了她。
有一日，她在你怀中轻轻熟睡，你失去了她。
那失去要多久远？
那得到要多短暂？
黒木没有想过，他在那一天得到后便将失去，那样短暂的光阴无法留下些什么，他惊慌的不知所措，如同丢了松果的松鼠，这世上唯一属于他的，如今已经远去。
她走了，带着对世界的留恋，也便带走了你的留恋。
若你跋涉千山万水而来，只是为了此刻的诀别，那么漫长的路只是一个笑话！
“你要夺走她么！”他对着漆黑的苍穹低吼，像一只暴怒的野兽，眼瞳血红。
仿佛就在这一刹那，世界陷入了黑暗，月亮隐去光华，再也不敢出现在漆黑天空中，星星也不见了——哦，那是弥漫的黑暗，降临了。
“嘿嘿。”幽暗处传来邪魅的笑声。
悠长的黑路，渐渐走来一个人影，他提着剑，一身铁甲仿佛战前的将军，他的步伐平稳，嘴角的微笑让人挑不出一丝的不满，他慢慢地走在路上，剑尖拖着地面，滴滴鲜血淋在衣角。很难想象，那样刺耳难听的声音，竟是从这个幽雅而不失风范的男子口中传来。
他站在不远处，像是轻轻的诉说：“不要绝望啊，如果你绝望了，这个世界都会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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