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生戏
人群渐散,里正与繁老还在台上同几个里人说话,王吉大抵是自觉颜面扫地,早已灰溜溜的离开。林昭被冷风吹得热血降下,顿觉有些不安,老老实实等在一旁,准备等两人下来道一声谢,顺便刷下好感度。
忽听身后一声呼喊:“阿昭今晚真是威风,大大削了王吉那竖子的面子,好,好极了。”
这声音太大,引得几个离场的里人纷纷回头,高台上里正与繁老也忍不住扭头瞟了一眼,见了发声的人,李标脸一黑,狠狠瞪了李平一眼。奈何对方并未接收到他的眼刀,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一把将林昭抄起,回走几步放在树下。
月光笼罩下,梧桐树背光的投影里一个臃肿矮小的身影依稀可见。林昭有点懵,也顾不上李平,不由自主地收起了一贯笑嘻嘻的神情,冷了脸道:“你病才好一点就到处乱跑,还要不要命了?”
他说的是普通话,李平没听懂,可表情证明了一切。林昭这小子平日里笑嘻嘻的,怎么作弄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猛然沉下脸还真有点唬人,作为秦思的帮凶,又见识了林昭出口成章的一幕,李平莫名有点心虚,干咳了一声,掩饰道:“你们聊,我去看看我叔。”
两人谁也没说话,他赶紧开溜。
秦思怕是也被林昭的变脸惊到,愣了下,失笑:“我心里有数,这点路死不了人。”
林昭瞪他,终于领会到赵二每次被气得牙痒痒的心情。
秦思身上袍子裹得很厚,只是偏长偏大不太合身,原本的领口几乎要套在他下巴上,声音微微暗哑:“刚刚李平送粟米过来,说你今晚来替役,主役的是王吉,所以我想过来看看。”他斟酌了一片刻,继续说:“当时落户的时候他对我有些芥蒂,为人又气量狭小,我怕他迁怒到你身上。”
林昭一愣,王吉总针对自己不是因为他不喜读书人,而是秦思的缘故?好奇之下他也顾不上生气了,问:“你什么时候落得户?怎么就结下了梁子?”
秦思不自然地垂了眼,含糊道:“他不想我落户,所以起了争执。”见林昭还想问个究竟,果断转移话题道:“看起来你在这里适应得不错。”
这话什么意思?林昭又是一愣,想起某个可能,干笑两声,小心翼翼地问:“秦思你什么时候来得?”
他之前那一番表现落在不知情人眼里还是高深莫测,若是被知道底细的人瞧见他拿现代知识在古人面前装逼,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羞耻PLAY。
只听秦思慢悠悠地吐出三个字,“马列毛。”
林昭:“……”
片刻之后,他扭头一旁假装欣赏雪景。
这就非常尴尬了。
台上里正说完了事情,瞧见李平顿觉气不打一处来,只是碍着繁老在场不能上去踹两脚,眼刀嗖嗖的,扎得李平潜身缩首,磨蹭半晌不敢上前。可惜上面有长有老,他若是现在不打个招呼,只怕日后被修理得更惨。
“见过里君,繁老。”李平挤出笑,似模似样地冲两人行了个儒生的揖礼。
“你怎么来了?”李标没好气道。若非他让林昭替役今晚也不会惹出这么多是非,虽然未必是坏事,可到底都是麻烦。王吉与他们毕竟是姻亲,暗地较劲就算了,这小子公然叫好,岂不让旁人笑话?从兄子不争气,他这个叔父也是颜面无光。
“秦小郎想过来看看,我便陪他一起了。”李平立马拉出一个垫背。
“秦小郎?”李标与繁老几乎异口同声地惊讶道。虽然他们没开口,可李平知道他们的潜台词无非也是“他还没死?”。要知当今良医难求,诊金甚贵,平民百姓患病而死的数不胜数。
“是啊。”李平面上露出几分得意,“秦小郎病了不少时日,今天醒了。”罢了,又神秘兮兮道:“里君,繁老,你们说这秦思莫不是真是贵人,这一病少说也有两月,若非天公保佑,怎会突然活了?”
月下里正黝黑面庞上显出几分不自在,拇指扣在第三节指腹上轻轻摩挲,垂目不语。繁老抚须笑笑:“秦小郎大病逢生,自是吉人天相。”
说完又道:“冬日天寒,我这把朽骨怕是吃不住,这便回家歇息了。”
李标李平两人连忙同他道别,远远瞧见繁老颤巍巍的身影走远了,里正才问李平:“林昭近些时日都是如何维生?”
李平被问得一怔,支吾道:“就是在市上与人当役,帮衬一下邻里换些用物。”说着他有些心虚,毕竟他也是平日使唤林昭的人之一。
里正目露深思,顿了下,面色一板,严肃道:“阿昭他一介稚子,同为一里,你们怎能如此待他?”
李平有些懵,“我们也没怎么他啊。”
里正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这个从兄子,不管是没脑子还是没眼光,总好过既没眼光也没脑子,难道真是读书使人明智?
瞧见这目光,李平瑟缩了一下,不敢再还嘴。
这边秦思用三个字堵住了林昭,忍不住微低了头,以手抵唇,“既然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秦思不是个迟钝的人,看见林昭等在这里就知道他大抵有些话想与里正三老说,自己在这儿反而有点碍眼,要知道里正对他一直有点微妙。
林昭不知其中内情,下意识问:“不等我一起?这夜路不太好走。”
“不必了。”
又不是真的小孩,一定要结伴同行。林昭也不强求,目送他远去。待送走了秦思,探头一望高台,李平与李标还在上边吹冷风,繁老不知何时已走。
他拢了拢四处漏风的破袄,慢慢爬了上去。
等林昭回来,弯月也沉入夜幕,屋子里黑洞洞的没有半点火光。他心里一紧张,连忙推开了门,才见漆黑的房屋深处隐约有火光,火光旁边有个身影晃动。
“你回来了。”秦思的声音淡淡,已不像之前那样嘶哑,完全看不出今早林昭出门时他昏迷虚弱的模样。
林昭一边搓手跺脚,一边往里走,问:“怎么不把火升大点?”
“冬天里木柴难得找,能省就省一点用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秦思向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不一会,火苗就冒了起来,红彤彤的火光映得两人脸上犹如喝醉了酒一般。
一时无言。
秦思很享受这种沉默,反是林昭有些不惯——他本该习惯,毕竟秦思病中他一个人度过了无数个沉寂的白天晚上。可是昏迷的病人与清醒的熟人不太一样,林昭只得没话找话,问:“火上吊着什么?”
他本意只想起个话头,说完闻了闻陶罐里飘出谷物的香气,倒是真有点好奇。
“你下午拿回来的骨头和刚刚李平送来的小米,我煮了汤。”秦思以木筷搅了搅,点点头,“刚好能吃。”
眼看着陶罐里的汤咕嘟咕嘟冒出了小泡,林昭也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他已经多久没有沾过荤了?罢了,十分坚决的摇了摇头,“我不饿,你吃吧。”
他可干不出跟病人抢食这样没品的事情。
秦思难得笑了笑,倒了一碗递给他,“吃吧,又不是吃完这顿没下顿了。”
林昭犹豫了下,没有推辞。
在外面冻了大半天,别说是一碗小米粥,就是一碗热崂山白花蛇草水,他也能眉也不皱的喝下去。然而等真的喝下一口之后,那种鲜美的滋味简直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陶醉,三下五除二的喝了大半碗,林昭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叫道:“咸的!这粥是咸的!”
秦思被他的反应逗笑,嗯了一声。
“你从哪里搞来的盐?”林昭忍不住问,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要知道自从来了这个破地方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沾过盐味了。去他妹的穿越,他这辈子除了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哪也不想去。
“我之前藏起来的,没跟你说过。”秦思回答。
林昭一愣,连忙埋头掩饰般喝了一大口粥,没吭声。他心里不大舒服,虽然知晓对陌生人有所保留是人之常情,可他这一两个月对秦思掏心掏肺,将对方当成了最亲密的战友和兄弟,陡然从秦思嘴里听见对自己的心存戒备,这令他的情绪十分微妙。
“这是我的错,我不信任你,所以留了些后手。”秦思一眼就知林昭在想什么,利落的认了错。实际上他在给出答案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了林昭的反应,只是他不善谎言,宁愿选择坦白。
不得不说,这样坦然认错的姿态很奇异地抹平了林昭心底的那点芥蒂,甚至让他有点内疚于自己的小心眼。虽然他们来自同一个时空,比之旁人无非是能说得同乡话的陌生人,到底都是素不相识,他又不是龙傲天,王八之气一震就让别人对自己俯首称臣,再说又是秦思收留了自己,给了一席容身之地,他要求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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