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秘密
这一趟回家的旅程,几乎变成了煎熬。她只能躺在卧铺上,塞着耳塞,听着往日熟悉的歌,磁带换了一张又一张。也没有胃口吃东西。回想着他失望的样子,心里,还是无法安静。听着陈升唱《六月》,总想象自己是那个心事重重的少女,在夏天的沙滩上遇见自己暗恋的男孩,他却无知无识的擦肩而过。听着保罗西蒙与加丰科的《American》,又幻想他们是一起私奔,挤在拥挤不堪的长途客车上,分抽最后一根烟的落魄情侣。
火车飞奔着穿过田野和乡村,祝璟看着暮色中的农家院子,农家把电视机放在堂屋,一家人在院坝里放了一块竹子做的凉板,一家大小坐在上面,看着屋里的电视机。路过不知名的小站,站台上的乡下小姑娘牵着年幼的妹妹,背上背着比自己高很多的大背篓,一人手里拿着一根被色素染得绯红的冰棍,满足的吮吸着。火车也穿过城市。站台周围的楼房,有时候近到看得见吃过晚饭的一家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身体发福的女人收拾好餐桌,在盖上防蝇罩之前,从吃剩的盘子里又捏了一块什么肉,塞进嘴里。生活的实相,因细微之处而迷人。
回到家,祝璟很乖巧的每天陪妈妈买菜、搞卫生、看韩剧。高中同学的聚会高峰期也是在这个暑假,她也基本上每场必到。努力把脑子里的那个影子暂时放一放。然而身体不会说谎,她好像常常感觉,自己的身上,都是他的手印。知女莫若母,祝璟妈看着她时而空洞的眼神,食不知味的样子,偷偷在夜里打长途电话,不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懒得过问一个19岁的大女孩的恋爱。
一个晚上吃饭的时候,祝璟妈说起一件事。
“小璟,你还记得你爷爷奶奶家楼上那个女孩吗?”
“怎么会忘记?虽然我连样子都没见过。”
“这姑娘,听说,两年前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走了?其实我很想当面问她一次,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那件事。”
祝璟回想起那个冬天,心里仍然感觉寒冷。
那是在父母离婚以后,母亲第一次带着祝璟回贵阳的老家。那一年,祝璟刚满14岁,祝鹏16岁。
因为哥哥出事了。从9楼的窗口摔了下去。那是一个很冷的深夜,大人们都已经熟睡。9楼那个窗口,老厂总办主任李德安的家。据他所说,当晚他外出喝酒,深夜回到家,发现15岁的女儿房间里有男人的声音,好像还在争执。他敲门无人应,找来备用钥匙开门进去以后,看到有人正翻出窗外。等他冲上去想去看清的时候,那个人大概是踩到半夜挂有冰霜的湿滑的空调外机或者砖墙,失去平衡摔了下去。他的女儿受到惊吓,一度精神崩溃,口不能言。李德安说他的女儿一直有轻度自闭和抑郁症,并拿出了医院的证明。他怀疑是祝鹏对女儿实施了性骚扰。事实上,李德安跟祝家都是老厂的员工,也是多年的熟人和上下楼的邻居。他说,那天晚上他喝了点酒,又怕女儿被人欺负,于是强打开女儿卧室的门,惊吓了两个孩子,并且让祝鹏慌不择路。他也表现得非常后悔和沉痛,说如果早知道是老祝家的孩子,即使真的喜欢女儿李弥,那也是年轻人不懂事,自己也不会如此激动。
李德安的供词看不出什么问题。他跟几个厂里的同事在外面喝酒喝到凌晨12点多,也得到了证实。两家人平时关系还不错,没有任何矛盾,似乎也不存在杀人的动机。祝鹏家住在8楼,老房子外墙装有空调外机,旁边又有阳台,如果想从8楼爬上9楼,或者9楼爬回8楼,也还真是十分容易。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李弥了。她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痛哭不止,有时候又沉默不语。抑郁的症状更严重了。从她断断续续的口供中,事情有了一个大概的还原:祝鹏跟李弥因为邻居又同校,虽然没什么来往,但是彼此都认识。祝鹏喜欢音乐,学吉他,听摇滚,梦想着组乐队,是个非常热血阳光的男孩。偶然的机会,他发现李弥虽然性格内向,却有着唱歌的好嗓子。于是他邀请过李弥跟他们一起练团唱歌。熟了以后,她跟他说自己也想学吉他,想通过音乐来摆脱时不时纠缠自己的抑郁状态。那天晚上,她在网上研究吉他,想买一把适合自己用的,于是请祝鹏来家里指导一下。因为是个周末,两人聊音乐,上网看电影,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祝鹏突然说很喜欢她,并且吻了她。至于性骚扰,李弥说祝鹏只是抱了她而已。李德安所谓的争执,她说没有。从这个姑娘失落伤心的样子来看,她对祝鹏,也是有暗暗情愫的。只是李德安酒后的暴怒,强闯进房间,让祝鹏十分害怕,选择了最不该选择的退路。
警方在空调外机和墙砖上也发现了祝鹏的脚印。除了摔下楼的致命伤,身上并没有其他伤痕。这个案子,最后作为一个意外事故结了案。
祝璟妈也跟祝璟说,她总是不相信,自己儿子会这么傻。
“妈,那个李弥,为什么离家出走?”
“我怎么会知道。你爸说,李弥的妈妈一直有肾病,拖了几年,拖成尿毒症,终是死了。她妈妈死了以后,突然有一天,她就离家出走了。从此下落不明。你爷爷和奶奶对她有很深的怨恨,估计平时也经常说一些难听的话。”妈妈对爷爷奶奶也是有成见的。
祝璟在心里深深叹气。她自己陷入恋爱,才知道什么是如胶似漆,什么是朝思暮想。她也能够理解,哥哥迷恋上什么东西那种狂热,就像他对吉他,对摇滚乐,如果恋上李弥也无可厚非。只是,造成这样的悲剧,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不过,她直觉祝鹏跟李弥之间,一定还有什么秘密,这种直觉始终强烈。
“祝璟,”听见妈妈叫自己的全名,一定是要说什么严肃的事情,“你谈恋爱可以,但是千万别给我闹出什么麻烦,若是失恋你就得学会承受。还有,不许太早跟男生发生关系。”
“我自己知道。”
“知道?你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也是个送菜的!”
祝璟撇撇嘴,心里却觉得老妈装了这么多年也不嫌累。小的时候,她妈妈也交往过一些男人,偶尔留在家过夜,就把祝璟先哄睡,再不然就把祝璟送去外婆家。还总以为自己不知道。祝璟也跟妈妈一样,外表高冷,从不主动叫人,那些“叔叔”若是用零食玩具来讨好一下,她不领情也不拒绝。所以,没有一个能跟她们母女重组家庭的。再上些年纪以后,祝璟妈也就失去了那种耐心。
想想以前念书的时候,跟男生过往丛密都仿佛是一种道德败坏的事情,老师明察暗访,家长苦口婆心,更不可能有人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一个恋爱中的女人,甚至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一个女人。而现在,他们要你快速的成为一个大人,明白的活着,谈审时度势的恋爱,学会承受感情的挫折。这听起来,多么的勉为其难呵。祝璟想,中国的孩子就是机器,被大人操纵的机器。
穿着家常的白色吊带长裙,披着一肩长发,祝璟站在镜子前面久久的看自己。素颜的脸,看上去是白皙的,鼻梁上偶有几颗淡淡的雀斑,眼角紧致而上扬。她学着斯嘉丽在《乱世佳人》里做的那样,用力捏捏脸颊,捏出一点红晕来。嘴唇略微的有些干,她用舌尖湿润嘴唇的时候,想起他含着薄荷糖亲吻自己的味道。年轻的生命散发的美,毫无悬念,无需遮掩。像睡莲一样,沉默的漂浮在水上,于幽暗之处,吐着苔藓般的神秘香气。她即便不知道,那也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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