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春的光
祝璟没忘记陈川的邀请,首先在寝室里开始鼓动。可是,姑娘们貌似兴趣不大。
伊莲说:“我不爱看书,我爱看电影。”
梅青说:“我爱看的都是言情小说,怎么好意思上那种地方去讲。”
裴琳说:“叫我讲不知道怎么讲。”
“好啦,不去拉倒,一个比一个懒。”
“不是懒啦,论这个,你比我们都适合。”
“演话剧呢?陈川说以后还想排先锋剧。”
“这个可以啊,如果让我演陈白露什么的。陈川是哪个大神?”
“裴琳,你这样的,本色演出就行了,什么陈白露,茶花女,还是金大班,你都可以胜任。”
“我可谢谢你抬举啊。”
“我是想,你这身材穿旗袍往那一站,想想都美。”祝璟看着裴琳,笑着。
第一次跟学长学姐们参加“读书分享会”,祝璟甚至有些紧张,来之前,连穿什么也纠结了好久,最后她穿了粉蓝色带白色小圆点的衬衫和牛仔裤,外面套着校服,外套的不显眼,被清新粉嫩的衬衫衬着,让她觉得安全又不失本色。她坐在余晏阳身旁,心里还在默念着想好要说的内容。余晏阳看她的样子,笑着说;“这纯粹是民间活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紧张什么。你要分享什么?”
“我想说说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
余晏阳做个O形的口型表示赞叹。
陈川开始做开场白。
“今天我们508寝室济济一堂,又多了一些新的伙伴。作为一个始作俑者,我心里非常兴奋。刚开始的时候,我纯粹就是觉得,自己一个人读书自娱自乐不过瘾,希望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交流一下。书海无涯,好的作品实在是太多太多。很多人的一辈子,能用来用心阅读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所以大家一交流,成为一种互补,很快我就发现短间内,我的知识面一下子拓宽了。大家都有这种感觉。这太好了。作为我们大部分学传媒专业的人来说,知识面宽,角度多元,非常重要。将来你是不是一个说话有分量的新闻人或者媒体人,你的“内存”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是不是有点太官方了,这发言?好,来点轻松的,今天我们还增加了很多女生。谢谢她们来为我们“红袖添香”。大家发出轻声的哄笑。“既然今天我们寝室里荷尔蒙的味道很浓,那大家就敞开了说吧。哦,寝室里真的好香。”大家哗的笑开了。
祝璟好奇的看着每一个人,这些人远不是平日里在路上偶遇的那样面无表情。他们的眼睛又黑又亮,表情振奋,那么认真又那么可爱。
有人在说:其实我们这一代出生于70末,80初的人算是一个类群,对于文学的感受力在弱化,我们对80、90年代的“伤痕文学”没有感同身受,转头又迎来了商业化浪潮的冲击。但是读书却因此成为更为个人化的行为。这对文学审美的本质来说,更为公平。这位同学颇有见地的分享了他最近读的伊沙的一首诗《车过黄河》:
列车正经过黄河/我正在厕所小便/我知道这不该/我应该坐在窗前/或站在车门旁边/左手插腰/右手作眉檐/眺望像个伟人/至少像个诗人/想点河上的事情/或历史的陈账/那时人们都在眺望/我在厕所里/时间很长/现在这时间属于我/我等了一天一夜/只一泡尿功夫/黄河已经远去.
他说:“很多人会说,伊沙你算老几?你就敢来颠覆传统,亵渎崇高,嘲讽历史了?可是我想我读出的是,作者在那一刻,其实内心是肿胀的,他很想表达什么,只是他无法崇高,也无力崇高。他内心被这个图腾背后的东西塞得太满。有资格讽刺的人,是深谙历史的人。我们背负的历史包袱很重,还有唱赞歌的习惯。可这不是春晚现场。我他妈要是正在失恋,我幻想的可能就是从这里跳下去。我不是反传统反崇高那一拨人,其实伊沙也不是。我只是想说,并不需要在每件事的身上,赋予意义二字。”
很多人开始鼓掌。祝璟心里满满都是对这些敢言的人的欣赏。
轮到自己,她心里打着鼓,听见自己的嗓子里发出一种有点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微微颤抖:
“我很喜欢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她因为紧张,竟然卡住了。
这时候,陈川带头鼓起了掌。大家都微笑地看着她。祝璟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热起来。余晏阳在桌子底下,拉住了祝璟的左手。
“其实,我并不算伍尔夫的粉丝。我承认,对于大部分意识流作品,我还是觉得晦涩难懂的。但是,伍尔夫这篇等同于自传的小说,让我觉得非常有同感。拉姆齐先生,是客观存在,理性主义的崇拜者,代表这个世界的“硬件”,这个我们都不陌生,我们的哲学是从唯物论开始启蒙的。但是拉姆齐夫人,她是感性主义的化身,是这个世界之所以美好的“软件”。而“灯塔”,是生命的终极理想。伍尔夫用钢琴的黑白键来形容拉姆齐那种直线型的思考方式,可是,请问,黑白钢琴键弹奏出的曲子并不是物质,而它在空气中不存在吗?在我看来,理性与幻想,就像男人跟女人,只有他们永远纠缠,这世界才会平和。客观存在的事物,却可以是完全不同的表征。借用前面那位同学的分享,面对黄河日夜奔流的波涛,不管你见到的是历史的鬼影重重,还是你因为失恋想要纵身一跃,这都是黄河的神性。”讲完这些话,寝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祝璟却感到压力卸下来的那种虚脱感。
“讲得太好了。祝璟!我们需要的,就是不一样的声音,各种次元的声音。来还原世界本来的丰富和完整。”陈川说。
那天,祝璟很开心。结束以后,她拉着余晏阳的手,跑过篮球场,在凉风里吃冰淇淋,一起穿过桂花树的林子,兴奋中,她搂住余晏阳的脖子,少有的主动吻他。他不说话,扶着她的腰。她俏皮的重复着自己在分享会上说过的话:“男人跟女人需要永远纠缠下去,世界才完整。”
“那你让我怎么纠缠你?”
“你就这样抱着我,就够了。”
“这样怎么算够?”
“圣诞节要到了,我们去哪儿过平安夜?”
“你今天这么高兴,听你的喽。”
“那我们约一帮人去唱歌好不好?”
“你开心就行。”
他有些淡淡的,她知道,他并不像她那么高兴。
圣诞节的礼物,祝璟在寝室里想了几天,脑子都想疼了。这虽然是有些孩子气的一种仪式,可是她是一旦上了心就着了道那种人。她决定去给他买一条围巾,然后绣一句话上去。这不是简单的一件事,为了找一条深浅灰格子的薄款羊毛围巾,祝璟拉着埋怨不停的伊莲跑了好几个商场。她用英文写出那句话,拿到学校门口的文印室去打印出花体英文,剪出模子,再印在围巾上开始绣。伊莲没好气的说,小姐,你在琼瑶剧里只能给马景涛当媳妇儿。为什么?还用问吗,他随便怎么鬼吼,你都只会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要给你绣围巾!祝璟大笑着抱抱伊莲,说,亲爱的我不会忘记你的!
学校门口的那条街,是专为大学生们存在的。私人澡堂,连锁超市,小火锅店,10块钱起一个热炒的饭馆,牛肉面,煎饼摊,文印店,书籍音像店。远一点的地方,便有了通宵营业的小影厅,卡拉OK厅和网吧,以及各种价位的宾馆。年代刚刚跨入21世纪,大学里很多人来自农村,也许家里的土地正在消失,父母要靠外出打工来支付他们的学费,生活费只能按月给他们寄来。很多城里来的学生,父母在国有企业改革中失了业,需要在中年的时候想办法再找一份自己干得了的工作。当然,也不乏那些穿着进口运动鞋和用上手机的同学。有人在寝室里装了电脑,在床上装了厚厚的床帘,在床帘里面装了女孩。在所有人的青春时代,他们大多相处融洽,年轻,是他们共有且平等的资本。
平安夜像一个时髦女郎,伴随着繁华的街道上,大商场里的圣诞歌曲,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随处可见的圣诞树和美丽的商品包装,花枝招展的走来。连学校门口那种小小的精品屋都挤满了人。老板忙出一脸的油汗,帮学生们包装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平安夜晚上,祝璟希望的那个圣诞派对在学校门口一个量贩式KTV包厢里开了场。陈川,梁帅,江伟斌,余晏阳加上祝璟和伊莲,裴琳也带着美术系男生来了,她挽着他笑意盈盈,也不正式介绍,只是说,他叫瞿逸,广告美术系的。大家发出暧昧的“哦”声。男生们都会忍不住在裴琳身上稍稍停留一下视线。她穿了浅灰色的羊毛衫,配着呢料的黑色百褶裙,一双长腿裹在黑色的羊毛袜里,腿型优美。小小的脸型,闪闪的水晶耳钉在柔顺的长发里时隐时现。那天的气氛特别的好。连“菜园子里有什么”这样幼稚的游戏都能玩得满场嗨,因为玩到后来开始问“我们寝室有什么?我的身上有什么?......梁帅对伊莲惊为天人,想方设法的坐在她旁边,找机会跟她说话,逗她笑。所有人都起哄撮合他们俩。他对她说:“祝璟来我们屋,成天的说起你,说你可爱,哎妈,反正这好那好都好上天了。我就在想啊,究竟是什么人有这么好啊。今天见了人,心里也服了气了。”伊莲说:“那,你那老乡莫婷婷咋办呀?你不是成天看着她照片那什么?”“哎呀妈呀,根本不是这回事儿,祝璟你连这事儿你都说,你看你你你…….”。祝璟靠着余晏阳,开心的大笑,她喜欢这其乐融融的场面,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啤酒瓶越堆越多,陈川唱起《蓝莲花》,大家跟他一起大声合唱,每个人都情绪高昂。这时候,包厢的门被服务员礼貌的推开,好像有人走了进来,没人理会。等到这首热血沸腾的歌唱完,才有人注意到,一个陌生的男生站在门口。他看上去风尘仆仆,背着一个旅行背包。
裴琳的脸像纸一样白,整个人都僵住了,同样僵住的,还有楼着她的,瞿逸的手。她本能的想站起来,那个男生开始说话。
“我本来,只是想陪你过一个圣诞节,因为你总是在跟我抱怨,你孤单,不论是圣诞节,元旦节还是情人节,你没有人陪,有男朋友好像没男朋友。所以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找你。可是你们寝室的女生说,你跟你男朋友去唱歌了。所以我在这里见到了你。这就是你说的,孤单的圣诞节!”他眼神尖锐,口气又冷又硬,看了看所有的人。“你要演戏,别他妈在我这里演!”
裴琳不说话。瞿逸也不说话,也不看人,只盯着桌面上的果盘,他原本搂着裴琳肩膀的手,一动不动,好像为了证明它原本就应该在那里,硬挂在裴琳的肩上。那气氛难受极了。好像随时,可能会发生什么。
陈川站了起来,他对裴琳说:“裴琳,你跟你朋友沟通一下,有什么事情好好说。我们都在这,有什么别着急。”
裴琳沉默着,终是站起身走了出去。陌生的男孩跟她一起出了门。大家沉默着,也不敢看瞿逸的表情。他坐不住了,轻轻的站起来,走了出去。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只有卡拉OK的歌一首一首还在播放着。余晏阳举起手里的啤酒,对着大伙说:圣诞节快乐!
气氛是坏掉了。祝璟和伊莲始终担心着裴琳。余晏阳点了一支烟,笑着说:“放心好了,看这两个男人的样子,就知道出不了什么大事。至于裴琳更不会有事,那么聪明的女孩儿。”江伟斌拿过话筒,说“好了,轮到我好好唱首歌了。来一首成名曲《lonelyChristmas》!”大家嘘他说,唱这首歌不是更坏气氛嘛。
祝璟问:“江伟斌,你女朋友呢?”
江伟斌没顾上回答,用手指指液晶屏幕,开始走词儿了,他唱了起来,一首悲情的歌,被他唱得好欢乐的样子。
祝璟把围巾挂在余晏阳脖子上的时候,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那是一个兔子形状的充电灯。虽然有些幼稚,但是祝璟还是很开心。因为他说:“晚上熄了灯,你就点着它,代替我整晚陪着你。”祝璟希望他能有心看到自己辛苦绣上去的那句:wesharethebestmomentinourlives.
赶在宿舍关门以前回了寝室,裴琳还没有回来。伊莲跟祝璟一直用寝室电话打她的手机,却一直是关机的状态。虽是忧心忡忡,祝璟没忘记拿了自己手工做的一个缎面蝴蝶结发夹,上楼去另一个寝室送给一个跟她要好的老乡,一个贵阳女生叫顾茹卉的。那是她跟她讨了很久的。穿过吵闹的宿舍走廊,时而可以看见丢弃在走廊里闪闪亮亮的礼物包装纸,那些哭哭笑笑在门口打电话的女生。在中国,圣诞节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可以这么有戏剧性的节日,而完全跟它的宗教意义无关。
茹卉夸张的表达对发夹的喜爱,搂着祝璟说谢谢亲爱的。大多的年轻女孩子总是这样的,她们绝不吝惜狠狠表达自己的感受,不管是爱,还是憎,那种夸张里,总有撒娇的成分。祝璟并不习惯,但这不妨碍她配合她们。聊了一会闲天儿,祝璟正打算回去,门外进来两个说说笑笑的女生。祝璟微微有点吃惊,竟是刘艺真和在余晏阳寝室见过的那个女生,她微微隆起的驼峰鼻十分显眼而俏皮。这两个人总在一起,看来她们也是一对黏糊的闺蜜。祝璟坐在茹卉的床沿,感觉得到她们看见自己后,暗地里的观察。女生跟女生之间时而是非常的微妙,尤其是当她们自认为对方有着跟自己旗鼓相当的外表。因为见过,那个女生对着祝璟微微笑了笑,拿了什么东西又出去了。茹卉说,你们认识?祝璟说,只是见过。茹卉说,刘艺真是我们寝室的,却不跟寝室的人亲,只跟这个女生成天黏在一起,话语间微微有些不平。”“这个女生是哪个院的?”祝璟也有点好奇。“也是我们院的啊,三年级传播学的,跟刘艺真同在文艺部,叫邹什么来着,邹雨薇。”雨薇,好听的名字,祝璟低声重复了一下,她想那么她应该是余晏阳的同学了。“对她感兴趣?大一刚来的时候,她也挺红的,跳舞跳得不错。”“我又不是男生,干嘛要感兴趣啊,好啦,圣诞节快乐,我要回去了。”
寝室已经熄灯了,楼梯间三三两两的,刚从外面疯玩回来的女生匆匆往楼上走着。祝璟在楼道的微光里,又一次碰见邹雨薇,她双手在大衣口袋里揣着,面带微笑又毫无察觉的与她擦肩而过。年轻的女生的美好,真是可以照亮旁人的,祝璟在心里感叹,她相信自己也是。
回到寝室,刚好碰上学生会纪检组来查寝,裴琳还没有回来,大家推说她大概是去洗澡了。纪检组里面有认识的女生,也就对付过去了。楼下已经锁门,裴琳一定是不会回来了。祝璟心里默念着,但愿她平平安安的。她拧开了那个充电的兔子灯,暖暖黄黄的灯光撒满自己的小床,祝璟摸摸小兔子的耳朵,心里生出暖暖的欢喜。耳机里传来“听风的树”的主题音乐节目,树说“圣诞节快乐,在冷冷的天气里,愿每一个听我说话的人,有一个温暖的梦。听首歌吧,lastChristmas,来自GeorgeMichael。”一首旋律轻快的歌,却隐隐听出歌词里略微的伤感。
LastChristmasIgaveyoumyheart
Buttheverynextdayyougaveitaway
Thisyeartosavemefromtears
I'llgiveittosomeonespecial
……
听完这首歌,还没有睡意,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起来,踩着床底下不知道是谁的一双棉拖鞋,也没顾上披件外套,她听见自己快速又熟练的在寝室的电话上播了一串熟悉的数字,听见电话里传来那么空洞又熟悉的彩铃声,是一段克莱德曼的钢琴,秋日的私语。然后他听见胖子接电话的粗粗的嗓门,接着是他呼唤那个让她心跳加速的名字,接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因此前面的所有铺垫,都是悦耳美妙的前奏曲。
“喂。”
“圣诞节快乐!”
“圣诞节快乐,你怎么还不睡?”
“说完这句话,我就去睡。”
“喜欢小兔子么?”
“喜欢。”
“我还怕你会觉得很幼稚。你还记得吗,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坐公车从外面回学校,你望着车窗外移动的那些高楼发呆,你说你看见那些高楼逐一亮起来的窗户,黄色的方块,觉得很难过,我说那是因为你想家。你想家,我帮不了你。那就给你一点黄色灯光吧。”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这冬天的长夜,似乎也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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