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卫衍等着卫老太君睡下后，便自己去睡了。等第二天他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连着赶路几天，他的确有些累了，洗漱过后人家同他说，秦芃已经准备好的早饭，他自个儿去用就行。
卫衍到了饭厅，发现准备的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他心里暗暗诧异，管家卫纯笑道：“七公子回来前，大夫人特意去找老夫人问了您的喜好，今天吩咐下人准备的。”
卫衍听着，心里熨帖不少。
以往回府来都是冷冷清清的，吃饭也就随便吃着，卫老夫人是将门出身，做事不太细致，向来就是让厨房随意弄了，就连卫衍喜欢吃什么，还是同其他人打听出来的。
可秦芃来了，这就不一样了。秦芃做事细致，当年能从冷宫爬出来，抱大腿是一等一的好手。
以前秦书淮就笑话她，她要是想结交谁，那是你一皱眉她就知你冷热，知道了还不算，还能给你把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你送上来。
这样玲珑剔透的心思，一般人做不到。
卫衍向来都是他照顾别人，头一次别人照顾他，他心里不由得有那么几分新鲜。
吃过饭后，卫衍寻了秦芃的位置，听闻她正在监督着孩子们读书，卫衍便走了回去。
刚到门口，卫衍就听见朗朗读书声，卫衍顿住步子，心里有一种天然的惶恐涌了出来。
他讨厌读书，打小就不喜欢，如果不是为了日后朝政必要学着写了那么几个字，真的就是个文盲。
听着家里那像私塾一样的读书声，卫衍沉默片刻后，决定要和秦芃好好谈谈。
卫德说得对，这位嫂子有点问题。他们卫家的人，读什么书嘛！
卫衍斟酌了一下用词，走了进去，叫了秦芃：“嫂子。”
卫衍一进来，所有孩子立刻不读，安静下来，眼巴巴瞧着他，全一副可怜样子，仿佛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卫衍身上。
为了监督这些孩子读书，秦芃起得早了些，本撑着头眯着眼浅眠着听这些孩子读书，骤然安静后，听见一声‘嫂子’，她便知道是卫衍来了。
她迷糊着睁了眼，瞧见卫衍，顿时清醒了许多，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道：“小叔。”
说着，秦芃笑了起来：“小叔是来看孩子们读书的？”
一听这话，孩子们立刻抬头，巴巴看着卫衍。卫衍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道：“那个，我们出去说。”
看见卫衍的神色，秦芃大概猜出来他要说些什么，点点头，便跟着卫衍走了出去。
两人到隔壁厢房坐下来，秦芃给他添了茶。
秦芃姿态优雅，面色从容，一朵素白花饰随着她低头微微颤动，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精致又脆弱，想让人捧在手心里，就怕不小心就碎了。
卫衍也不知道怎么的，看着这女人就有些紧张了，他定了定心神，轻咳道：“我来找嫂子，是想同嫂子说说侄子们的教育问题……”
秦芃端起茶，点点头，神色端庄道：“小叔请说。”
“嫂子是公主，出身高贵，可能不大清楚我们卫家的情况……我们卫家的孩子，都是自幼擅武，十几岁就上战场的那种。读书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很痛苦，也没必要……”
卫衍一面说，一面打量秦芃的神色：“嫂子，要不侄子的课，就有个识字差不多了……”
大清早起来读书，这些孩子比他当年还惨！
秦芃没回他，抿了口茶，随后淡道：“南边战事基本定下了吧？”
卫衍愣了愣，不明白秦芃怎么突然转换到了这个话题，但他还是很好跟上：“定下了，我这次回宣京，应该会在京中任职待上几年。”
“嗯，那西北边的战事，在秦书淮回宣京的时候，也基本定下了，大齐东边临海无敌寇，如今不安稳的，也就只剩下北燕。然而北燕如今皇帝赵钰并无开拓疆土之心，他们在北方已是地广人稀，赵钰登基不易，他至少修生养息十年，让北燕百姓过上好日子。所以，小叔觉得，未来十几年，齐国重心在哪里？”
卫衍听秦芃的话，大概明白了秦芃的意思，他沉下脸来，听着秦芃继续道：“卫家是将门出身，可卫家不能打仗打一辈子，军功升迁固然快，但是如果一个家族在一个国家征战太久，它的命运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帝王猜忌。卫家有一个小叔够了，多的，便不要了。”
“如果孩子读不了书，只能靠军功立身，那是他的命。可是若根本不给他接触书本的机会，小叔又怎么知道，他们读不了书呢？”
“我让他们读书，不是只是为了盲目让他们跟风学那些宣京世家，而是卫家需要改变了，”秦芃叹了口气，露出怀念的神色：“你父兄们去这一次，卫家为这个国家，已经做得够多了。”
卫衍没有说话。
提起父兄的死，这是他一生的痛。
他是唯一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因为那时候他太小，早早被人击中头部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后，不知道是哪位哥哥将他往角落里一藏，用尸体堆在了他身上。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尸横遍野，断旗残枪。
他的父兄们都死去了。
十四岁的他嚎哭着背着他们的尸体回去，然后提着枪，带着兵，重新部署后追击了剩余的敌军，再抱着十几个牌位回来。
回来那日，卫府挂满白花，有嫂子抓着他问：“死的怎么不是你？！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哥哥死了，你却活着？！”
“他还有孩子，他还有我，你一无所有，为什么你活下来，他却死了？！”
那是二嫂，和他哥哥感情青梅竹马，一直很好。
其他嫂子都走了，秦芃留下来守寡，而这位二嫂嫂，没过那年冬天，终于不堪忍受一个人留在世上的痛苦，在冬至那天悬梁自尽。
冬至是他们夫妻成亲的日子，她选了那个日子离开。
那天他在二房门口跪了一天，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跪，就只是二嫂的话一直回荡在他心里。
为什么他的父兄都死了，他却活着？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活下来了，就得好好活着，就得让卫府站起来，就得为他这些侄子们撑起一片天来。
那是卫府最惨烈的时光，也是卫衍这一生抹不平的痛楚。
哪怕过去了十年，再次提到，卫衍也忍不住沙哑了声音，慢慢道：“是了，他们不该走我们的老路。”
“读书……也好。”
这样，至少就不会像他一样，有一天要在那尸山血海里，哭着将亲人背回家来。
秦芃察觉卫衍的情绪，她愣了愣，这才发现，原来哪怕已经过去十年，这个男人却也没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对于这些保家卫国的战士，秦芃一向给予极高的敬重。
她为卫衍倒了茶，递过去，温柔道：“小叔，”
卫衍抬头看她，女人如同这精致的宣京，美丽的大齐，他们温柔又柔软细腻又刚强。
代表了归属和岁月，让他们这些浴血厮杀的人，内心一片安宁。
卫衍呆呆看着她，秦芃将他放到他面前：“一切都过去了。”
“小叔有了新的人生，卫家也有很好的未来。人得往前走的。”
卫衍垂下眼，看着那绿汤微微晃动：“那嫂子，也走出来了吗？”
“有什么走出来，走不出来的呢？”秦芃叹息出声，实话道：“其实你也知道，我就成亲那天见过你哥一次……我无法理解小叔的悲痛，我也不过只是知道，我嫁进了卫家，便是卫家一辈子的媳妇儿，卫炀死了，可我活着，那我就得在卫家活着。”
“嫂嫂……”卫衍突然有些怜悯这个女人。
她那么美丽，还有无尽美好的岁月，却就为了这样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就已经葬送了十年，甚至于，还要葬送一生。
“嫂嫂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他突然觉得，卫老夫人说的话是对的。
他该为这个女人寻个出路，这才能对得起，她这十年清苦。
他想知道她喜欢过谁，喜欢谁，喜欢怎样的人，这才能为她挑选出一个合适的夫婿来。
秦芃全然不知卫衍想什么，只是骤然听得问起，忍不住愣了愣。
喜欢过的人吗？
她有些茫然。她一生都耗在权势、争夺、以及赵钰身上，喜欢这件事……
她或许有过吧。
秦芃脑子里骤然闪现过秦书淮少年时的面容。
冬天雪地里，他穿着单薄的衣服，怀里抱着一只小兔子，追着她过来。
那次是他们吵了架，因为他读书时候太专心，将她最喜欢的小兔子弄丢了。这就罢了，还有脸同她争执，她气得发抖，便打算回宫去找赵钰。
谁曾想这个人在她回宫后，就去找兔子。他找得急，外套都没穿，等最后找到了，身上落满了雪，雪又化作了冰。
他来宫里找她，赵钰拦着不让见，结果这人就真的不走了，等秦芃知道他来了，才知道他已经站在外面站了一个时辰了。
她打开门的时候，这个人已经被冻得嘴唇青紫，可他还记得将小兔子放在怀里，贴着自己的身子，怕将兔子冷着了。
他整个人瑟瑟发抖，抬眼静静看着她，一向清澈平静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她。
他声音都带着抖意，却还是那么认真，一字一句道。
——芃芃，跟我回家好不好。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