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来乍到
转了年,天气一天暖似一天,眼见着山翠了,水丰了,又是一年好光景。去岁秋枯井泣血的阴霾已渐渐散去,大家依旧欢欢喜喜,口中说着“一年之计在于春”,行动上也越发积极勤快,不仅因为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还因为小井村马上就要迎来新人了。
这天,刚鸡叫头遍,主任和村支书就起来了,两个老头儿分工,老主任负责挨家挨户敲门,遇上不给开的他便在院外一站,冲着里面不客气地喊:“起来起来!昨天说得好好的,不是一块儿去村口列队欢迎嘛,赶紧都给我起来!”村支书则干脆来到村委会办公室,打开话筒和喇叭,先是对着话筒使劲儿拍了拍,“喂喂”了两声,仿佛还不够似的,又使劲儿咳嗽了好几下,这才开始进入正题——“各家各户注意了啊,各家各户注意了啊,今天上午,大学生们就要来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啊,都起来吧,准备准备!各家各户注意了啊,各家各户注意了啊……”村民们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从被窝中强爬了起来,嘴里嘀嘀咕咕的,“不是说好10点才到吗?这才3点多,准备什么!”不过嘴里牢骚着,身体还是服从了安排,按照昨天的计划,都踊跃地行动了起来。
在城市里早就遍地开花的大学生,对于平均学历只有小学毕业的小井村村民来说还是稀奇得很的,在他们心中,这些人是绝对的不掺水分的天之骄子,毕竟,村支书当年才只是个技校毕业的学生啊,现在一下就来了三个大学生,能不高兴嘛!
上午九点,一切准备在三个小时前就已就绪,村中男女老幼全体出动,站在村口翘首以待,看着村子通往山外的唯一一条土路,有人眼中满含希望,也有人藏着疲惫或不耐,小孩子们黑红着脸蛋儿,手捧鲜花——那是真正的鲜花,野菊、牵牛花、蒲公英,都是清晨现采的,只不过握在干燥的小手掌中过久,已经有些打蔫儿了。九点一刻,路尽头涌动的空气波纹突然起了变化,尘土漫起,“有车来了!”一名眼尖的村民最先看到,惊喜地叫出来。
“终于来了啊,”老支书默默地说,“那我就能放心走喽。”他的声音沉闷,微不可察,几乎无人捕捉到,只有立在他身后的两个儿子温和与温宣以及和他并排而立的主任听到了,三个人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最终也没说什么。
车终于开到了村西口,车门被打开,跳下来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司机也从驾驶位下来,帮大学生们拿行李,乡亲们一拥而上,簇拥着三个人嘘寒问暖,小孩子们也被大人推向前,一个个绷紧着小脸儿,拘谨而羞赧地献上手中蔫蔫巴巴的花儿。
十分钟后,大家已经在老主任家的院子里坐定,因为院子不够大,很多人都坐在了院外,妇女们里外忙碌着,烧出一盘又一盘卖相一般但味道很美的农家菜,三个大学生坐在主桌,推让一番后,主任和村支书在主位上落了座,又叫来几个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和见过些世面的年轻人作陪,就这样,欢迎仪式进行到了最高潮的部分。
“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司浩然,司法的司,浩然正气的浩然!”为首做介绍的是其中一个大学生,这个男生个子高高的,看起来爽朗外向,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以后咱们村小学的理科教学由我负责,大家叫我浩然就OK!”
“好!欢迎!欢迎!”主任和支书带头鼓掌,大家也跟着热烈欢迎,院里院外充满欢声笑语,热情洋溢,“大家好,我叫崔浥尘,”坐在司浩然一旁的姑娘站了起来,柔柔地说,“我的名字取自‘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这句诗,因为父母希望我能像朝雨一样温润柔和,涤荡是非,清白做人。”话音刚落,姑娘便瞧见村里人都眼神略带迷茫地看着自己,她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嗯,嗯,大家叫我小崔就行了,我以后会负责咱们村小学的文科教育工作,我会努力的,把小井村当作自己的家,好好建设它!”
“好!”
“太好了!”
“说的好!”
其实村里的人最爱听的当然还是这些实实在在的话,当他们眼中了不起的大学生表达出自己乐意扎根小井村的意愿和建设小井村的决心时,他们绝不吝啬于给出自己最热烈的欢迎和最真挚的赞扬。何况,这位城里来的姑娘的确是招人稀罕呐,她细腻的面颊和裸露在外的所有肌肤都皓白如雪,发丝细软,没有皮屑,也不灰扑扑的像缺少水分的干草,而是熨贴地掖在耳后披在单薄的双肩上,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她的手腕纤细,十指尖尖,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娇娇女儿,衣领上,袖口上,裤脚上一丝灰尘也无,她和村中那些勤劳操持的女人一点儿也不同,光这份不同,就足以让村里人倍感新鲜了。
刘森蔚是最后一个站起来做自我介绍的男生,他个子和司浩然差不多,身姿挺拔,比起司浩然的阳光,带着黑框眼镜的他自有一种沉稳的俊秀和浓厚的书卷气,他微笑着告诉大家,“我叫刘森蔚,是一名大学生村官,大家叫我小刘也行,森蔚也行,从明天开始,我将担任温老书记的助理工作,请书记和大家多多指教。”说罢,再不多言,直接款款落座,顺手夹了块儿肉放进嘴里。
温老书记缓缓起身,嗽了两声,沙哑道,“我老了,身体不行了,村里的事儿我也力不从心了,有了小刘的帮忙,我今后会轻松很多,以后,大家要多支持他的工作,知道了吗?”
“温伯!”有村民起身望向主桌这边,“我们还以为小刘也是咱们小井村的支教老师呐,没想到,他竟然是大学生村官啊!欢迎欢迎!”
老支书听罢很高兴,把酒杯举了起来,主任也端着杯子站起了身,“欢迎!干杯!”
“好!”
“干了!”
欢迎仪式的第二天,三个大学生就正式走马上任了。“头三脚难踢”是一条亘古不变的铁律,寒窗数十载练就的一身本事也敌不过“初来乍到”四个字。先说司浩然和崔浥尘遇到的问题吧,村里的小孩儿干起活来个顶个是一把好手,勤劳懂事,但学习基础还是差的,家长也不太重视,就孩子的教育问题沟通起来也是障碍重重,半个月下来两人是筋疲力竭。这一天是周五,两人一起下班,抱着教材教案同回宿舍,刘森蔚也刚从村北头老郑家调节完夫妻矛盾回来,据说是郑老大的老婆给郑老大戴了顶小帽子。
天擦黑的时候,温老书记给他们仨端来了吃的,都是他老婆温婶做的,他先把饭菜送进了森蔚的宿舍,又出去招呼了司浩然和崔浥尘一起过来吃。吃食虽然简陋些,但看得出来,温婶做得很用心。三个人向老支书道了谢就迫不及待地开动了,刘森蔚一边吃,还一边和坐在一旁等着收碗筷的老书记聊起了天,“温书记,我今天……”
“不用温书记温书记的,你们几个叫我温伯就行了,村里年轻人都这么叫。”
“哦,好吧,温伯。”森蔚继续说,“这些天因为工作需要,村头村尾的我也没少跑,顺便就把地形走熟了,我发现,咱们小井村周围的地势和村中的布局很有意思呢。”
“哦,是吗?你觉得有意思在哪儿啊?”温伯饶有兴致地瞧着他。
“先说周围的山吧,除去南山是正西正东的走向,余下两座山分别是东北至西南走向和西北至东南走向,这三座山好像是个把小井村囊括在中间的等边三角形,山势不仅巍峨,而且三座山的形貌一眼看过去几乎完全一样,还有咱们村子,三面环山,民房和其他建筑也跟着平均分成了三片区域,分别坐落在三座山的山脚下,西角出村,东角进山林,”咽下嘴里嚼碎的食物,他接着说道,“看来咱们村子是完全随着自然地理规划和布局的,所以还真不是一般的整齐规则呢,如果高空俯瞰,咱们这儿肯定跟个三角大粽子似的!”
“哈哈哈,你观察得倒细致,还观察到什么啦?”
“还有就是村子正中央的那口井,位置也挺奇特,不过小井村周边环境和本身都很讲求对称,所以在村落的正中心有那样一口井也不足为奇。除了……”
森蔚正兴致勃勃地说着,抬头一看,发现老支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走到了窗边,面上是掩不住的寂寥神色,无声地望着外面黢黑的夜,看他侧脸的线条,可见他年轻时也是个刚毅果敢之人,只不过从前的棱角已经随着年月的流逝软化、松弛,他双唇紧抿,双手背在身后,乍看之下很是随意,但狠狠扣住左手的右手却出卖了他,他并不随意和放松。刘森蔚曾读过一些有关心理学的书,虽然都是些很浅显的知识,但关键时刻也蛮有用处的,其中有一本书介绍过温伯的这个动作,毫无疑问,他现在很紧张,很焦虑。
老支书的表现让刘森蔚的心中漫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默默放下碗筷,和坐在房间另一头的两个人对视了两秒,很明显,司浩然和崔浥尘也发现了老支书的不对劲,森蔚轻轻开口,语带关切:“温支书,啊,不是,温伯,您没事吧?”
“除了什么?”
“啊?什么除了什么?”
“我是问你,你刚才说‘村落的正中心有那样一口井也不足为奇。除了……’,你想说除了什么?”
“哦,也没什么,”刘森蔚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半天了,温伯竟然还在琢磨自己的话,赶紧接着说:“我刚才就是想说,这一切都很对称,除了那条河,那条自西北向东南方向流进大山的河。”
“你那是强迫症吧?!”司浩然在旁边哈哈大笑,但笑着笑着,终于感受到了房间里古怪而沉默的氛围,便笑不下去了,闭了嘴,有些尴尬地等着老支书的下文。
“有些事我得跟你们说一下。”老支书幽幽地开口,他低垂眼睑,眸光微闪,“我去年冬天去医院检查,结果不是很好,”顿了一顿,又继续说下去,“下周我得去城里的医院,可能要在那儿待一两个月,还不知道结果啥样,森蔚,你就多费心,帮我盯着点儿,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主任,我跟他交代过了。”
这个消息惊得三人俱是一震,怪不得今晚老支书怪怪的,聊着聊着竟然这么严肃起来,原来,哎。
老支书说罢扬了扬眉,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看得三个大孩子心中直发酸,可能是觉得房间内气氛太悲伤,老支书赶紧张罗着回家,不顾三个孩子洗完碗再给他送回去的要求,执意把碗筷收走了,走之前他看着蔚森郑重地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早点儿睡觉。”森蔚应了一声,目送老支书蹒跚离去的背影,内心升起一抹悲愁和不安。
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司浩然就要回自己的宿舍去睡觉了,“等一下!”崔浥尘清脆地喊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跑到刘森蔚的宿舍门口,拦住即将出门的司浩然,又看了一眼森蔚,“你俩答应我什么来着?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司浩然挠着头想了两秒,恍然大悟,苦着一张脸说,“当然记得,帮你干活儿嘛。但是崔大小姐,咱能不能等到周末再说?我们哥俩都快累死了,今天就放过我俩吧!”“不行!说好今天就今天。不就想拜托你俩帮我干点儿活吗?都拖多久啦?”崔浥尘不依不饶,又扭过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刘森蔚,“刘同学,你答应过我的,拜托拜托!”
“好吧,我们抓紧。真拿你没办法!”刘森蔚无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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