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温伯的脸
壁上的挂钟旧如古董,此时沉闷地响了十一响,这个时间若搁在城里,真正的夜生活恐怕还未曾正式开始,但在这里,已经是村静山空、漏断人眠的二半夜了。
我刚刚参加工作,疲惫和紧张在所难免,加上今晚下班后也没消停,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我已经眼皮子发沉,体力难支了。连洗漱都懒,灭了灯立刻钻进了被窝。
春夜微凉,况且山里的夜间温度本来就低,我紧了紧被头,透过窗帘缝隙正好能看见天上月子弯弯,清光流泻,真是万籁此都寂,但余花落音,我眼睛越来越涩,刚刚沉入混沌黑暗,心头却猛然一惊,脑海中陡然冒出最近常常困扰我的那个梦,一瞬间竟清醒了。
要说以前,不是吹,我那睡眠质量那是相当不错的,别说失眠了,就连梦都很少有一个。但最近一周却不知为何,睡眠变得极浅不说梦又很多。那些梦七零八碎,毫无来由,犹如一群白日里隐匿在大脑各角落的小偷,入夜便伺机而出,防不胜防地偷走我本该沉实的睡眠。不过,那些梦说来也奇怪,一开始也都是些很平常的场景,要么是我念书时的校园,要么是我现在所处的小井村,有时是市区里我常走的街道或家里的房间,总之,不论是何种场景和怎样的内容,这个梦最后都会以一个美女的入镜而正式展开。
那是位古典美人。
作为一位古典美人,她出现于现代场景中却毫无违和感,她倏忽闪现,蜂腰溜肩,弱不胜衣,却一直不以正面示人,只留一个好看的背影千娇百媚地舞着,让我好奇难耐,须臾,她又换了身装扮,青灰色的袍子,袍袖宽大,猎猎随风,庄严肃穆地静立井旁,对,井旁......井旁?井旁!
浑然不觉间,正兀自回忆梦中佳人的我却又昏昏入梦,只是我自己并不知道罢了。梦里出现的依旧是那名女子,真真是梦里梦外,虚实难辨。
她是谁?
到底是谁呢?
即使昏然入梦,我依旧不得安睡,绞尽脑汁思考那女人的身份,想看清她的容貌。突然间,一声惊叫打破了祥和的夜晚,把我从梦中生生惊醒,我心头大震,一个猛翻身从床上滚落下来。弯月西沉,屋内一片漆黑,我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时糊涂起来,连自己身处何处都忘了。抬手抹了下额头,都是粘腻的冷汗。心下好容易定了定,才扶着床腿从地上坐起身,冰凉的水泥地面让我略微清醒些,方才想起自己毕业后来到这个远离城市的小井村、成为一名年轻的大学生村官已经半月有余,就在刚刚,我正在宿舍睡觉。
然后,好像是听见了有人尖叫。是我在做梦吗?还是真有人叫?
“——啊!”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又一声惊叫清晰地从隔壁传来,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是崔浥尘的声音!
我来不及多想,光着脚便冲将出去。崔浥尘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一左一右地被夹在我和司浩然两人的宿舍中间,我刚一出门,就和她门口的黑影撞了个满怀,赫然出现的影子把我给吓了一跳,“谁?!”我厉声喝问,黑影竟然也是一副受惊不小的样子,连带手中握着的尖刀也跟着颤了颤,随即惊诧地喊出我的名字——
“蔚森?”
“浩然?”
“我听见浥尘叫,以为有坏人……”
“快进去!”
崔浥尘宿舍的门大开着,我们冲进去的时候屋内黑着灯,伸手不见五指,跟在我身后进来的司浩然摸索到开关,“啪!”灯亮了,暖黄的光线四射,照在了衣衫不整的女孩身上,她蜷着双膝斜斜地晕坐在地上,上半身像软泥一般瘫在床沿,两只手保持着向前抓的姿势,人虽然已经失去了意识,但手仍旧紧紧地拽着床单不放,似乎刚才她正竭尽全力地向床里侧爬,床铺凌乱不堪,被子也掉在地上,应该是她向上爬时拽下来的。
开灯的一瞬,我俩就怔住了,尤其看到栽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坏人”竟然就是温伯的时候,我俩更是彻底懵了。
此时,老支书卧在血泊当中,半旧的靛蓝色干部装经过鲜血的浸染,已经成了一件紫衣,他偏着头,脖颈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只露出半张脸,身下仍不断有血液流出,这间屋子的地面是由黑色方砖砌成的,不少砖块的边角早被磨损得厉害,露出垫在下面的泥土,那些泥土吸饱了老支书的鲜血,在血液的滋润下显得饱满充润,散发着紫红色的光泽。视线慢慢移动,终于移到了老支书的那张脸上时......
天,那还算是一张脸吗?
老支书脸上的每一寸面皮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好像是被一种前端带倒刺的尖锐物体深深刺入,旋即顺时针拧了一圈再顺手往外一扯......一块连皮带肉的人体组织被利索地剜了出来。他的整张脸上全都均匀地、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伤口,肖似一柄捞满烂肉的漏勺,烂肉从每个孔洞匀实地漏出一点儿那般。
如果这样一张脸被某个密集恐惧症患者瞧见,我敢保证,他非得自挖双目不可。对了,说起双目,老支书的那对眼睛竟也不翼而飞,失去了眼球的两个黑窟窿了无生机,洞视着不知名的方向。
司浩然已经跑出去扶墙大吐了,屋内只剩下我和生死不明的两人,我大脑一片空白地盯着地上的温伯,他的右臂僵直地前伸,而右手正死死地握住崔浥尘的左脚踝,那脚踝很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一般。
温伯和崔浥尘一老一少就这样维持着他们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屋里静极了,仿佛刚才的那声尖叫只是幻觉,但眼前浑身血污的老支书、昏迷不醒的崔浥尘以及房间内弥漫的浓重血气,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白牙,你吐完了没有?吐完了赶紧给我去叫人!”
我冲着屋外还没吐痛快的司浩然大吼道,“去找村长,村医,报警!”
司浩然刚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宿舍院内已经进来了几个村民,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人,所以最先听到动静,刚才又瞧见宿舍里亮了灯,便都赶了过来。为了避免引起村民恐慌,这幅场景绝不可以被他们看见,我拦住不断靠前的他们并急急说道,“大家都离远一些,别过来!保护现场,等警察来再说!”可我越是这么说,就越让这几个先来的村民好奇心大增,有个胆大的男人趁我不备,偷偷溜到崔浥尘宿舍门口向屋里张望过去——
“——妈呀!”
刚看清楚屋内状况,他就大叫着折回了院中,冷汗顺着一张吓白的脸淌了下来,他老婆扯着他问到底看到了什么,他也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女人不屑地白了他一眼,“看把你出息的,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至于把你吓成这副德行,真不是个男人!”
女人说着,自己也往宿舍的方向凑去,“别去!”刚缓过神来的男村民一下抓住他老婆,“老支书死了,死相可邪性着呢,你要看了肯定吓得睡不着觉,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女人听罢,端详男人半天,知道他没说谎,打了个寒颤,不再贸然上前。男村民则是一副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的表情,一个劲儿说好奇心害人。也不怪他这个架势,老支书那副样子着实怕人:他身下虽然流血,但身上没有明显伤口,更奇怪的是,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一丝血迹也没有,眼眶里是藕断丝连、错综复杂的黄白组织和红粉相间的肉芽,没有多余的血迹被带出,眼眶周遭也是令人不可思议地干净,很显然,这是一张被放光了血还被处理得很“整洁”的脸,脸上被剜起的肉因为失去血液的滋养而显得惨白,它们立在老支书的面上,光线照射在上面发出油亮的淡黄色的光,乍看去,好像一丛丛等待收割的冬笋。
我很担心崔浥尘的状况,慢慢向前迈了两步打算查看一下,没想到刚把手伸向崔浥尘的肩膀,自己的脚腕却突然间被死死攫住。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浑身的毛发几乎都炸了起来,背脊上冒起了一层层的白毛汗,“温伯?!”
抓住我脚踝的可不就是栽倒在地上的老支书温伯,我马上意识到他尚存一息,惊魂稍定,赶紧矮下身去扶住他的双肩,大声喊道:“温伯,您怎么样?医生马上就来了,坚持住啊!”
“来了......”温伯的声音很虚弱,嘶哑,像是风中的烟尘,风一吹,说散就散了。
“对,他们马上就来了!”我安慰着他,但心中明了,温伯是很难挺过去了。
“它来了......”温伯又重复了一遍。
我突然意识到,他口中的“它”并非村长、村医或警察这些人。“它?它是谁?谁来了?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大声询问,希望在最后关头能从温伯口中得知凶手身份,或者获取一些破案的关键。门外的村民听见屋内动静,知道老支书还没咽气,想往前凑又害怕,便隔着窗户发问,“老支书怎么样啦?”
“是醒了吗?”
我对窗外的七嘴八舌充耳不闻,只扳住温伯的双肩想把他扶起来,老人却松开了抓在我脚腕上的手,转而又缓缓攀上我的手腕,狠狠攥住。温伯的手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看着干瘦无力,但现在却像锁一样死死地钳住了我,又使劲儿地向地面上压了压。地上连土带血,已是一滩血泥,我知道温伯这是有话要对我说呢,索性顾不上手腕生疼,一咬牙跪倒在地,将脸也贴在地面上,面对着老支书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我强忍心中不适,轻声问道,“温伯,怎么回事?”
“它不愿意......”
“它是谁?不愿意什么?”
“井,井里……赎、赎罪……够了。”
“井里?井里怎么了?赎谁的罪?”
老支书突然从嗓子眼里发出打嗝儿一声的怪音,像被口水呛住一般,接着就彻底失去了声息。
“温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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