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命数使然
温伯的送葬队伍,从小井村的东南口出村,一直绕到南山的南麓才停下来,经过了一系列的复杂仪式后,他终于被葬在了这里。因为山南山北用处不同,村民对同一座山的称呼也不一样,他们把朝着村里的那一侧山坡称作南山,而有着大片坟地的这一侧,则被称为后山。不管是利用还是称呼,小井村的村民对这座山的处理也算是十分妥洽了。
后山坐北朝南,春夏山花烂漫,秋冬阳光充沛,是一块难得的殡葬宝地。关键在于,这片坟地坐落于山的南坡,背对小井村,不会使村民觉得离坟地太近而有所畏忌,也不会觉得距离太远不方便送葬和祭拜。这片后山算是小井村的私家重地,一代一代地下来,里面不知道层层叠叠地埋了多少人的骸骨。因为小井村世世代代的村民都葬于此,所以坟上垒坟的情况并不少见,虽说这属于大忌,但幸而这里地广人稀,“撞坟”事件并不算多,比如,不仅山下的这片平地可以用来下葬死者,山麓上也可以,就现在来看,那上面的坟包已经不算少了,估计用不了多久,这片坟地就会扩展至山坡和山腰。镇上多次派领导干部下乡教育,倡导火葬,但村里人执着于入土为安的老观念,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村里的人撒了纸钱,吊唁一会儿就慢慢散去了,我们仨却一直站到最后,看周围只余下近亲属了,也打算回宿舍,不料刚一转身就被人给叫住了。
叫住我们的是老支书温伯的长子,温和。
“温大哥,还有什么事儿吗?”浥尘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生怕温和会因为父亲的事而迁怒于她。
“崔老师,你不用害怕,我们都知道我爸的死和你无关,”温和闷声说,“他的去世虽然突然,但也并不是特别出乎我们的意料。主要是,嗯,他之前其实……是有过一些、一些比较......比较......嗯......”,温和非常迟疑,半天没说成一句完整话,又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斟字酌句地说,“他去世之前有过比较反常的行为,如果我们早注意到了,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比较反常的行为?
温和的话让我略吃一惊,倒不是别的,只是我每天都和温伯碰面,并没有觉得他哪里反常啊。司浩然和崔浥尘也分别表示没有看出温伯有何异样,出事前,他一直和往常一样,要么在家,要么在办公室,或是在村里转悠,即便是给我们送饭,那也不是头一次了。这么想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给我们送饭了,那个和善慈爱的老人已经死去,现在就埋葬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里。我有些鼻酸。
“你们......”一抹犹疑之色涌动在温和的眼底,他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终于向我们问出了一个问题:“你们,相信鬼神之说吗?”
我们谁也没料到他会在这样的场合突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顿时都有些怔愣,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温和的目光在我的脸上逡巡着,像是在等待我的答案,见我半天不答言,便越过我的肩头看向那个新垒起的坟丘,那是他父亲的“新家”。半晌,温和收回目光,燃起一支烟,慢慢说道:“听我妈说,我爸去世之前的几天还一直惦记小井村,说今年要把村子好好整顿规划一番,搞个大动静出来。”
搞大动静?这一亩三分地的小村子,能搞出什么大动静呢?见我提出这个疑问,温和也颇为无奈,他告诉我说,有关于这个“大动静”具体是啥,他也不知道,只是据母亲温婶说,父亲的提议实在是荒谬,也没什么可行的必要性。
而当我向温和问起他为什么不亲自问问温伯的时候,温和是这样回答的——
“那两天我和温宣一起去了镇上,回来之后才听我妈说起。我俩都觉得,我爸他很快就要去城里了,就算他再想干什么也是干不成的,我们何必又蝎蝎蛰蛰地去劝阻?我俩猜测,他就是太过于放不下小井村,所以才会在临走前搞东搞西的,那些不合理的建村建议,都是他不舍的表现,没什么好奇怪的,所以就没问啰。”
“温大哥,那晚温伯和我们说过,他要在城里待一两个月,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司浩然问。
“肝癌。”
“啊?肝癌?”崔浥尘很吃惊,“瞧温伯每天那精气神儿,完全看不出来他生了这么重的病呀。”
“早就查出来的,除了家里人,全村知道这事儿的就只有老村长了。但当时你们要来的通知已经下来了,他坚决不肯走,非要等你们来了并且稳定下来他才放心,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这病治疗结果未必乐观,就算他好端端地回来了,也是务必要辞去支书一职的。所以说,我们都觉得他是想在临走前多为小井村做些贡献,只不过思虑太过,难免提出了异想天开的建议。我们光顾着担忧他的病情,就忽略了他的想法和举动。”
“假如我们当初能早些来,或许温伯就能提前离开小井村去接受治疗,也就能避过这一劫了。”崔浥尘闷声说道,她握紧拳头,一副不可自我原谅的样子。
“我说这些不是埋怨你们来晚了,”温和使劲儿吸了口烟,吞云吐雾,“只是觉得,这都是老天爷给我们安排的命数儿,我们只能领受。我甚至有一种直觉,觉得他老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了,根本逃不掉。”
“根本逃不掉?”我重复了一句,猛然想起那晚温伯给我们送饭时的表现,又想起他出事后拉着我的手跟我断断续续说的话,前情后续稍微一串联,我突然心头一动,冒出一个想法,刚要说出口,温和的弟弟温宣突然走了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哥,回去了,妈不能总站在雨里,家里还有好多事等着咱俩料理呢。”又转头对我们几个说,“咱们一起回村去吧。”
我看了看迷蒙水汽中的坟包,又看了看摇摇欲坠的温婶,也只好点头,“好的,温大哥,温宣,你们先忙。”
温和回到坟前对母亲说了几句话,像是在安慰她,说完又将温婶轻缓地背起,温宣撑开手在他身后护着,三人向村中走去。我和司浩然他俩默然地跟在后面,不远不近。望着前面蒙蒙细雨中踽踽而行的母子三人,我竟一时语塞。前几天还整整齐齐的一家人,如今已是阴阳两隔,岂能不唏嘘?
“这都是老天爷给我们安排的命数,我们只能领受”,崔浥尘突然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刚才温和说的话,又轻轻叹道,“哎,还真有点儿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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