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戏子
“你这里近来可有离开长安辞活回家并且现在已经出了城的戏子?”一个青纱蒙面的男子将二两银子往戏台掌柜的桌子上一拍,语气平淡却逼人地问道——这已经是他探访的第五家戏班子了。现今社会里的有些生意人在某些漂流在外的游人身上看到了商机。很多孤苦伶仃漂泊在外的人都被收归这些生意人的麾下,在类似长安城这样繁华的地方表演一些拿手的把戏赚了钱之后拿提成糊口。
那掌柜的将银两搁在手心上掂了掂,满脸堆着笑说道:“官爷,您且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查一查我这园子里头的人口簿,看看可有近期离开了的戏子。”
男子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去快回,便一个人在前头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歇息。长安城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型戏班,常驻的只有一两个——可是近来倒也有几个新来的进了城。且不说这些,如果他的猜想不错的话,想必他定是能够找到那两个人他想要寻找的人。
正在他独自沉思的时候,那掌柜的拿着簿子回来了,他伸出油乎乎的有一些肥胖的手指给男子看:“这几天离开的不多,就只有月蓉和景婉姐妹两个,说是要回家奔丧去了——她们家住苏州,从此处赶回去想必是要一些时日的。”
“他二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男子说着,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掌柜的手指头上的一道伤疤。
“两天前,说是家中突然来了书信,父亲病逝了。所以姐妹两个当天就辞了活计,卷了东西就走了。”掌柜的回答道。
“他姐妹二人平素里都惯用些什么道具,往常可有常用的物品?”男子继续问道。
掌柜的有些狐疑地抬头看了看男子想要从他的神色中摸索出他此行前来的目的,但是那青纱后面的目光确乎是深邃异常,让他不敢不如实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姐姐月蓉擅长歌舞,妹妹景婉擅长杂耍——他姐妹两个都是我们这里客官们很喜欢的。月蓉平素里只有一些她自己缝制的舞衣和胭脂香粉,而景婉的服饰都是非常简单朴素的,除此之外她常有一些杂耍用的小玩意,离开的时候也全都拿去了。”
“可否让我看看她们二人离开之前所住的房间——她们刚离开两天,想必她们的住所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吧?”男子听了掌柜的的话之后又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这……”掌柜的看起来有些犹疑。
“怎么,不方便吗?”,男子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泠冽的味道,他从怀中又掏出了一点碎银放在桌上,“带路吧。”
“好好好,好说好说——客官里边请。”那掌柜的用袖子将碎银一股脑全都收归囊中之后陪着笑脸道。
两个姑娘的房间几乎是空的了,空气里还有一些属于她们的犹存的气息——要不是整个屋子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男子真的会觉得这里还有人住在里面呢。他四下里看了看,剩下的东西确实如掌柜的所说已经所剩无几了。唯有一个空着的衣服箱子,那里面有一些空的曾经装胭脂粉末的瓶子和香盒。男子伸出手将那几个瓶子盒子什么的都从箱子中拿了出来。他将它们放置在两个姑娘曾经用过的梳妆台上,一个一个地打开来仔细查看。只有一个土黄色的不起眼的小盒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盒子里装着的是类似于黄粉的东西——一般女子在化妆的时候可不会用这种东西,除非……如果是这样似乎就能够解释得通了。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个盒子放入怀中,然后转身对站在门口等候着的戏班掌柜说道:“请问月蓉姑娘和景婉姑娘平日里是否会有女扮男装或者和男子共同表演的机会?”
“这……”,掌柜的想了想之后说道,“不曾有过这样的事情。”
男子点点头:“有劳了。”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全然不在乎自己背后那位掌柜的狐疑的目光。
蒙面男子来到一家茶馆坐下,他要了些茶水独自品了起来。景婉和那个叫芥潭的女子之间定然是有什么关联——而这关联也几乎已经被他猜到了——只要稍加确认……他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名叫芥潭的女子一个人坐在莺歌客栈的末等客房中,她将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换下来,穿上了一身男子手工艺人穿着的那种小袖口短衫。只要精心装扮一下,她便能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顺利离开长安——一切都会如同那个人说的一样顺利。她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觉得很满意——谁会认出这个连她自己都认不出的人呢?
同一时间,莺歌客栈的前厅当中坐着一个神秘的男子,他此时此刻正在用犀利的目光观察着来往的每一个人。过往的人在经过他身旁的时候都不敢轻易靠近他,因为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芥潭出了房门,拿了行囊,往掌柜的处付了房钱,她化名为谭鞂,准备离开长安城——她明白,自己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如若被人认出来,那便是夜长梦多。
“你真以为自己出了长安城就安全了吗?”她刚走出客栈,就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芥潭姑娘,请留步。我这是为了你好。”
她一愣,迟疑了一下,还是打算不理会此人举步走开。她提醒自己,现在自己的名字是谭鞂,而不是那个人口中的芥潭。
“不管是谁唆使的你和景婉姑娘,”那男子继续开口道,“这个人一定不会如此轻易就饶了你们的性命。”那男子索性上前拉住了女扮男装的芥潭的衣袖说道,随后,他又四下看了看,确保没有人能够听到他们的谈话。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不过是一个戏子,出门在外赚一点钱罢了。为人利用不利用的我不管,只要能挣得银两便是。如若对人构成了威胁,我离开便是。那人还能将我赶尽杀绝不成?”男子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个此时此刻正怒目圆睁瞪着他的女子,看她的样子还真觉得这样的她有些许大汉的气魄。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熠缕阁的阁主呢?”男子压低了声音说,“芥潭姑娘,你不必管我是如何知道你的名字和来历的,你只管相信我一件事——有人在追杀你,而现在相信我能保你性命周全。如若不信,你可先随我来,如果到那时我还是没办法说服你,你再离开长安不迟。”
芥潭动摇了,许久之后,她终于点点头说道:“好吧,可是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便使用谭鞂的身份,就尊称你为公子,我假扮你身边的随从可好?”
男子点点头:“随我来。”
两人来到一家茶馆,茶馆中的掌柜的是男子的熟识之人,他给两人开了一间包房,并保证不声张出去。他们压低了声音说话,并且随时留意着走廊内的动静。当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掌柜就转身出去了,离开之前还不忘将包房的门严严实实地关好。
“公子称自己为那个神秘的阁主,你可有证据?”谭鞂直言不讳。
“既然我称自己为熠缕阁的阁主,你就选择相信我,说明你虽然只是为人利用,却也并非对熠缕阁阁主的事情一概不知。不如你先来讲讲,你一个戏班子里的杂耍女子是如何知道阁主之事的。倘若你只是为钱办事,不会在出逃的时候还如此细致入微地打扮一番吧。”那男子说道。
“公子说得不错,我在戏班子里见识过许许多多来往的人,倒也听闻过熠缕阁阁主的事情,多的也不知道,但是听闻此人是个危险的人物,有时救人于危难,有时杀人于须臾。前几日戏班子中有几名杂耍女子接到信函,受邀去往长安城东南的一家货铺附近的街道上接活计演戏,但说只需要从我们当中选取一两个人即可。说是有重金酬赏。于是我就去那杂货铺看了看。确实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和我一样在那里等候。”谭鞂说道。
“你听闻熠缕阁阁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人还敢坐下来与我对质也着实是非常勇敢,你且继续说下去,我看看这件事情有何端倪。”那男子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们到了那杂货铺之后,只有一个男人在,那男人也如公子今天的这身打扮,整张脸包得严严实实的,但是身材比公子稍微瘦削一些,身躯有些佝偻。听他的声音我觉得他可能是有些上了年纪的人。他只是上前透过头巾将我们这些女孩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并且问我们谁识字,我不识字便没有吱声。可是没想到那男子只留下了我和一个叫景婉的姑娘——我们二人皆是并不识字的,其他的姑娘都被他遣散了。随后在确认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之后,那男人将我们二人带到杂货铺的后屋,掏出两套男子的衣裳给我们,叫我们去演一出戏——至于内容和地点着实是不方便透露给公子,也请你在这件事情上不要为难我。更何况我也不知道那地点所在何处。那日我们与那男子约定了一个见面的地方,我和景婉皆按照那个男人的吩咐装扮好,到了约定的地点,那男人没来,却派了几个小厮前来接济。他们将我们蒙起面来,在没人留意的情况下送上一撵轿子,等到了地方我们下了轿子,只看见眼前是一处挺气派的大户门府,那些将我么带到那里的人叮嘱我们一刻钟之后便可以开始我们的表演了。我们并不认识门府上的字,所以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大户人家。”谭鞂说着戒备地看了看眼前这个蒙面的男子。
男子起先是静静地倾听,然后还随着谭鞂的讲述不时地皱一皱眉头。不过出乎谭鞂预料的是,蒙面男子随后点点头说道:“不妨事,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那后来呢?”
“后来便发生了一件怪事。”谭鞂确认四下无人,便说道,“我们按照吩咐演完了戏,便按照那几名看上去像是在大户人家做工的下人来时所说,叫我们顺着墙根绕到后方并拐上一条平素里并不是很热闹的街道,那里有一家面馆。他们只说是要在那里给我们酬金。我们绕到那条路的路口处时,忽然听得身后有喧嚷的声音,于是我和景婉便停下来回头观望。只见得一个衣着褴褛的叫花子迎面跑来,一面跑还一面回头向后看,仿佛是有人在追赶他。他快跑到我们面前的时候定定地看着我们。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当时的眼神了,不知道是恐惧还是绝望的神情。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不真实,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是看走了眼。那人竟然上前一把抓住我二人的手,往我们二人的手心里各塞了一样东西。然后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地说道:‘你们有麻烦了,快离开长安城。你们两个姑娘真是晦气的命啊!快走!现在走兴许还有一条生路。’说完,那乞丐便往巷子里拐了进去。我二人不敢声张此事,只想先快到面馆领了酬赏再做打算。”谭鞂说到此处停下来看着蒙面男子——那人已经陷入沉思。
“后来呢?那叫花子打扮的人给你们的是什么东西?后来他可是被人抓住了?”男子问道。
“至于那名乞丐后来如何了,我还真的是不知道。应该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他,至于最后追上没有我还真的是不知道。我和景婉姑娘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危着想,我们二人都认为早脱离早得安生。”谭鞂回答道,“至于他给我们的那样东西——在这里。”说着,她从身上掏出一个放钱用得小袋子,将里面为数不多得钱币尽数倒出。然后用手指拨了几下,从中挑出一枚递给蒙面男子。那男子伸出手来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番——果不其然!男子将谭鞂手中的古币接过来拿在手心上仔细端详,片刻之后,他又将手中的古币翻到背面来查看,在古币的背面,苜蓿花的图腾清晰可见。“可以交给我处理吗?拿着它对你而言也并无好处——这样东西如烫手山芋一般,落在不知情的人手里会很危险——你的处境已经够危险的了。”男子说道。
谭鞂点点头表示他可以拿去,她其实也猜到了,这样东西留在谁的手上,谁就会有危难。她还是离这样东西越远越好。
“那景婉姑娘手中可是有一样的另一枚古币?”虽然是意料之中,男子还是问了一句。
谭鞂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蒙面男子继续沉思着,事情的原委似乎就在眼前马上就能抓住关键的线索了,但是更多的疑点也正在往外冒出——他心如乱麻,怕是必须说出实话寻求他们的帮助了——不,或许他应该再等等。
“为什么他们会选择你和景婉?”他问道。
“我饿也对此一直抱有疑惑,只是到现在为止我都一直没能得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结论。我们两人的共同点就是都不识字,都会杂耍,都在京城的戏班子做戏子,并且都是远离家乡的少女,还有就是在女子当中可能骨骼稍微宽大些,能扮得上男子的装束。除此之外我还真的是不知道我和景婉之间还有什么共同的特点让那个神秘的雇主选中我们。”谭鞂如实回答。
蒙面男子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古币,将其收好。然后神情严肃地对谭鞂说:“我这里并不能给你很好的庇佑,但是你要相信我你现在身处于很大的危险之中。长安城对你来说并不安全。但是要出城那就无异于掉入了巨大的陷阱。你先以谭鞂的身份留在城中,我帮你暂且找一个安身的所在,你且稍安勿躁。如果发现有任何人盯梢你就要及早告知我。”
“好,”谭鞂思索了一下自己的处境,除此之外她似乎确实是没有任何的退路了,“那我怎样联系你?”
男子没有回答,他将店家叫进来,付了茶钱,然后叮嘱谭鞂跟在他十步之外走出了茶楼。一路上他都透过面巾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过路的每一个人,并且假装不知道谭鞂正跟在他的身后。但是他也并没有完全忽略谭鞂的存在——毕竟还是需要尽可能保证她的安全的。就这样谭鞂一路跟着蒙面男子到了长安西南角最偏僻的一条短巷子。他们二人走了进去,男子示意谭鞂快步跟上。于是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一家铁匠铺。这名铁匠在隋末时期曾经在军队的编制当中,在暴动中受了重伤,孤身一人逃到长安城郊的一处农家院修养了很久,后来渐渐痊愈之后又逢天下暂得太平,于是上长安城打拼赚钱,积攒了几年财富之后在这个偏僻的小巷子中开了这么一家铁匠铺勉强糊口。
谭鞂上下打量着这个尽显苍老的铁匠——他看上去少说也是知天命的年纪,可是谭鞂凭直觉敢说他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大的年岁。
“李大哥,好久不见。”蒙面男子上前见礼。
那铁匠抬头来一看,上下打量着蒙面男子,一下子便认了出来。他上前来招呼:“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给你物色了个帮手,给口饭吃,给个下榻的地方就行。”男子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谭鞂说道。
那铁匠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将谭鞂从头看到脚。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噢,原来是这样。”
“我相信李大哥已经明白了在下的用意了,请不要声张。暂且让他留在这里便是。”男子说道,“如果有什么麻烦随时可以上我那里去找我。至于我的所在和身份还是尽可能不要让任何外人知道为好。”他说完目光快速掠过谭鞂略微有些疑惑和不安的脸。
“好的,我尽早安排他在此住下就是。”铁匠答应得倒是十分爽快。
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蒙面男子走出了铁匠铺并且拐出了巷子。为了逃过可能存在的眼线,他还特地找了一处馆驿,换了一身装扮,并且在里面待足了一两个时辰才从里面走了出来准备往回走。一路上他一直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他是熠缕阁的阁主,那个人们口中神秘却又让人生畏的人,可是似乎只有他一人知道,他没有人们想象的那般神通,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要不是因为身边重要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卷进了某种不可控力操纵着的漩涡当中,对于这种危险的事情,他一定会袖手旁观,甚至闭眼不观。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还没有作好打算,但是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月容和景婉自打出了长安城就一直心惊胆战。她们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飞来横祸。本来姐妹两人都是因为家中平困所以一同远离家乡上长安谋生,就是为了有一点稳定的薪水维持生计。可是一切都在景婉接了一桩奇怪的任务之后改变了。她们只是戏子,可是现在似乎变成了棋子——不仅是棋子,还是无关紧要的棋子。景婉握紧了手中的那枚古币。她几次都想要将它扔进草丛,可是她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就仿佛是知道即使她将它丢掉了,她们姐妹也是难逃这一劫。景婉有些绝望,她稍稍定了定神,然后暗自在心中下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既然是棋子,与其等着被逼迫着利用,还不如自己走进棋局。纵是生死不定也已经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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