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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不见我的。】小鱼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全身滴着水，站在池边对我笑着。
【因为你刚刚变成一条隐形的鱼。】我挪出一半躺椅的位置，示意小鱼儿坐过来。他在辈分上是我妻子的舅舅。
他用毛巾擦擦头发，然后走过来坐下。我们俩第一天认识，然后一丝不挂的肩并肩坐在一个不知名的浴室里。而他的体温，没有丝毫侵略性。
【喜欢这里吗？】他问我。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老实说，我很少来这样的公共浴室。】我如实告知。
【这可不是公共浴室哦。】小鱼儿神秘的说，【这里是可以让别人看不见你的地方，就像我刚刚那样。】他指向浴池的中央。那里雾气弥漫，人影绰绰，怎么看，人的脸也是模糊的。可是，想要完全消失不见，也很困难。【哈哈哈。开玩笑的。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地方是别人看不见你的呢。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公共浴室。唯一特别的，便是他们的工作人员和客人一样，都不穿衣服。这样可以让客人即使在接受服务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在。对吗？】小鱼儿笑起来，热气蒸出来的汗珠顺着他两侧鬓发缓慢流下。他好像能读懂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
以普通人的标准来看，小鱼儿说话有种奇怪的逻辑和氛围。他没有一点点成年人的迎合讨好，但似乎不能简单的理解为个性上的率真或叛逆。怎么说好呢，小鱼儿几乎是没有个性的。那个被人们用来标榜自己，用来与他人区分的叫做个性的东西，大概是被小鱼儿故意为之的扔到某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他正在努力追求的，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和妻子结婚的第一年里，我和小鱼儿去鱼隐池近10次。即使在最热的夏天，他也会突然电话打过来约我去。
【林，要不要去变鱼？】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哦，好。等我一会儿。】变鱼成了我和小鱼儿之间的暗号。我被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感染。每次接到电话，就算是坐近2个小时公车进城赴约，也不觉得半点麻烦。小鱼儿也愿意等。
他这一年刚刚从父母的大房子里搬出来。作为这个大家庭里最小的儿子，也到了不得不搬出来独住的年龄。
【为什么没有想到早一点搬出来一个人住？】我问他。
【什么时候可以和父母一起住，什么时候应该一个人住，这种事情是有具体时间规定的么？】小鱼儿趴在浴池地板上。因为常年坚持长跑的缘故，身体紧实。
【倒也是没有。不过人们不就是这样的吗，你该上小学了，你该上大学了，你该工作了，你该结婚了，你该生小孩了。明明应该交由自由意志选择的人生，被千百年来人为的节奏感限制住。不跳进那个节奏里，似乎就不对。不过，这些都是庸人自扰，只有那些过于在乎别人无聊看法的人才会跳进去。】为了回报小鱼儿对我的信任，我总是试图揣测他讲话的意图，然后顺着那个方向去表达我的观点。所谓观点，也并非水泥一样的坚固，它不过是风车，顺时针逆时针取决于风怎么吹。
【不在节奏里，在我看来，的确不对。】小鱼儿翻过身来。他仰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
我不说话。
【而且我也非常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在乎得要死。不过我知道我是他们眼中的异类，笑话。】
这个时候本应说一句【怎么会】，但我想我还是闭嘴认真听比较好。
【我不过是想像所有人那样不声不响的过完一生，不解释，不抗争，不突兀。就那么刷地一下，过完了。表面上热热闹闹，实际上谁都没注意到。可说出来，真是挺矫情和汗颜的。我竟然做不到不被看见。我坐在教室里，新来的老师最先记住我的名字。我去单位，还什么都没有做，领导就单独跟我谈话说最器重我，说看好我的前途。】小鱼儿侧身抬头望向坐在一旁的我，说：【这些听起来好像是我在抱怨自己过分优秀似的。哈哈，但这还只是关于我的这本恐怖小说最温馨的环节。林，讲真的，我好像是被下过诅咒，诅咒我这一生永远被看见。无论如何，不能藏起来。】
【读小学，我明明不是个头最高，话也不多，见了老师也不打招呼，跟同学也几乎不来往。可选班长的时候，我却全票通过。考试我好多题不会做，但最后成绩总是全班第一。每次看到考试成绩放榜，老师表扬我，同学过来对我表示祝贺的时候，我都吓得快要晕过去。我被选为全市的优秀学生，代表全省去国内做大型演讲。我把老师给我准备的稿子撕掉，故意一个字都不背，可上台的时候，我却控制不住的出口成章，越流畅，我越害怕。背上全是冷汗。上中学后更夸张，我什么都不做，就会有女生给我写情书。我算过，自己应该前前后后收过上千封情书。我后来去上学，脸都不洗，胡子都不刮，头发乱得像鸡窝，情书还是照收不误。成绩当然还是好到我没法被忽略的地步。我其实是爱念书的人，可我真的不敢再更认真了。我走到哪里，别人都注视我。他们看我的一举一动，研究我的一举一动。我偏偏又是一个在乎别人看法在乎得要死的人，我被那些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房间从不开灯，我害怕所有光线。我每晚做梦梦见自己拼命找洞钻。】
【家里人的关注也让我痛不欲生。他们似乎打算开展一场向小鱼儿学习的活动。每次见我都会说，小鱼儿好乖哦，小鱼儿好厉害哦，小鱼儿是我们家族的荣光，小鱼儿是榜样。其实你也注意到了，到现在，他们也还是会这样说。就好像是被人上了发条似的，而我也只能像上了发条一样的，冲他们假笑。】
【我不想被关注，不想被讨论。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做一条鱼，不可以吗？沉在水里的鱼。】小鱼淡然笑道：【要怪，只能怪我没有能力摒弃太在乎别人看法的这个恶习吧。我大概必须要真的消失，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我知道，他们现在又在讨论我为什么还不结婚这件事了。我故意不结的。我就是要让自己成为他们不屑一顾的笑话。笑话会被嫌弃，会被遗忘。而榜样不会。我不想当任何人的榜样。】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双脚。听完小鱼儿的一番言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但似乎小鱼儿也并非在等我的评论。
他翻身进入浴池，结束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次谈话。要是妻子在就好了，我想，她体内的不可思议俱乐部一定会很欢迎这样的故事。而我暂时还是理解不了。如果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被关注，对大多数人来说，应该都是像突然中了六合彩大奖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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