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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站在电视柜餐桌旁边的那个女人没?穿旗袍的那个?】
我顺着小鱼儿的目光看过去,因为过年来家里聚餐人多,电视机旁边也摆了餐桌,一些人正在从厨房里把菜端出来,一些人煞有介事的安排各色菜式摆放的顺序。那个穿旗袍的女人,也是在一旁指挥的人之一,嘴里一刻不停的嚼着瓜子。
【你猜她几岁?】小鱼儿百无聊赖的坐在沙发上,又习惯性的用两只手撑起自己的身体。他过完这个年,就是满打满算的30岁了。可他还是那个没打算像其他人那样变成大人的少年。至少,在我看来,他对成为这样的大人,没有丝毫期待。
【如果让我猜的话,她大概65岁左右。】我细声细气的压着嗓子跟小鱼儿说。
【哦?这么肯定?】小鱼儿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其实也不肯定啦。不过我猜想,如果她听到我猜她65岁,应该会非常生气。因为像她这样的人,通常希望别人以为她只有45岁左右,或者40岁。】
【天才啊。你猜的很准。好多人都猜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小鱼儿讪笑。
【呵呵。这哪里算什么天才?别人猜不出来,不过是懂得世故,在回答之前早就了解了对方的心理期望,然后把标准答案说出来罢了。】我也跟着笑了,【如果当着她的面,我也只会说出45岁这样的答案。】
【心理期望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我其实没有什么十足把握的经验,也不是对谁都能看出来。只不过刚好这位,对我来说,还算典型。旗袍这种穿着本身就透露出某种欲盖弥彰的野心,她穿的这身,又过分合体,身体曲线被勾勒得过于恰到好处。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她对自己的身体,对自己怎么样会好看,有非常深入的研究和充足的把握。而这样的积累,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也是费心费力的。年轻女子做不到,而且她们也不觉得有这个过分用心的必要。以65岁的年纪能维持这样的身材,真是要相当有毅力才能做到的啊。但是无论多努力维持身材,也不能改变衰老带来的迟缓和笨拙。这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通常那些看起来懒散消极的,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脚步,面无表情,两眼无光的走在路上的人,你就能很轻易地分辨出他们与那些脚下生风步履坚定扎实的老年人的区别。年龄感好像不完全是靠紧绷光泽的皮肤和精致的妆容来改变的。有时只不过就是那份做贼心虚过分用力的不自信,便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而我似乎只是对这种不自信,尤为敏感而已。】
我不是一个爱多说话的人。但是认识小鱼儿后,常常被他勾起说话的欲望。他总是开启一些看似古怪又很有趣的话题。
【真不愧是分析师啊。】小鱼儿笑着鼓起掌来。妻子则认为我的出现让小鱼儿变得比以前开朗。【他以前也就跟我讲讲话吧。大部分时间在家里,他都是沉默和假笑。大家都习以为常,但背地里都觉得小鱼儿是个怪人。】
【不过,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我突然好奇起来。
【她是我爸爸最小的妹妹。今年64岁。以前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做过一段时间的副校长,之类的吧,我不记得具体的职务。老公比她小5岁,是公安局的副局长,前年得了大肠癌,差点死掉,现在退居二线在家没事干,但是官架子还是在的。诺,就是在那间小屋跟人打麻将那个,抽着烟,左脸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说是年轻时抓犯人留下的,但也有个版本是说,因为被捉奸在床被我小姑拿刀划的。】小鱼儿像念旁白一样的跟我介绍家里的成员。
【得了癌还抽烟。】我啧啧感叹。
【据说上手术之前还抽烟来着。大概是觉得自己是副局长,老婆又是副校长,大肠癌应该不能把他怎么样吧。】
那个小房间里早已烟雾弥漫,骂着脏话数着钱。
【那是他们的女儿,叫什么雯雯,全名我不记得。在阳台那个,对,正跟另外几个姑姑姑爷聊着那个,31岁?我不记得了,好像是比我大一点,在社保局工作。嫁给了一个派出所所长,据说是她爸的老下属。】小鱼儿眉头皱了皱说,【你会不会觉得这个家特别吵?】
我不明白的反问:【可过年,热闹一点,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太吵了。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以前小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聚会很多,每次人一多,我就成为众矢之的。他们夸我,关注我,以我为榜样,让其他小孩向我学习。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练习假笑的。我对着镜子练习怎么样笑可以让自己既不失礼貌也明确的释放敷衍的信号。我就是要让他们看到我的假,却又没毛病可挑。这个家最可怕的地方是,他们的趣味惊人的统一,所有成年人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有的小孩变成大人以后,也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互相模仿也好,生性如此也好,总之几十年来,我看到的剧情都是一样的。】
【所以,你不能理解他们对你的关注,进而变成一种抗拒。】我试着解释小鱼儿对被关注的反感。
【一部分原因吧。我不是他们,我也不想变成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我也自认没有任何值得他们效仿模仿的东西。我们在不同的世界,所有夸赞,在我看来,都是诅咒。】
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3岁的小孩儿来我们旁边,满脸堆笑的,学着小孩儿的声音说道:【看看这是谁呀,是咱们最帅最帅的小鱼儿舅公。快说舅公好啊,过年好啊。】小鱼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红包递给了这个女子,嘴角稍微用力上翘,勉强挤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眼睛很准确的聚焦在这个女子身后两米的虚空。那女子面有不快却也不好发作,说道:【谢谢舅公了!】接过红包,悻悻然离开。这不符合她预期的剧情,好歹长辈也应该在小孩头上摸两把,称赞几句很可爱吧。
【我算是近距离观察了你的假笑,很有分寸感,让人又生气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我打趣道。
【这个人是我二姐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工厂工人,又嫌人穷天天吵架现在离了。整日跟一群街坊邻居混在一起讲街头巷尾的八卦,小时候的可爱劲完全不见了。她却自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人生进程。人生总归就是要变成大人的,她最近常常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奉劝我。她大概以为变成大人就是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然后发出无可奈何的悲叹。听说几乎跟家里面所有人都借过钱。】小鱼儿狡黠的冲我笑笑,这次是真笑。【你没出现之前,能听到我这些刻薄话的,就只有欣怡。】欣怡是我的妻子,也是小鱼儿在家里唯一说话不假笑的人类。这也许跟妻子本身也跟这个家格格不入有关吧。
但妻子和小鱼儿之间的默契,可不仅仅是个性上的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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