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沈雪的回忆
去年九月,吴言离开人世的某一天,沈雪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X市,找到了我,确认再也无缘见到吴言时,她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地掩面痛哭起来。
是为了那份逝去的恋情?是吴言的无为与不争给她造成的伤害过深?还是为自己多舛的命运而感伤?
看着她哭得抖抖簌簌、娇弱的身体,想着逝去的吴言,我内心感到一阵阵的凄凉与悲哀。
几年不见,站在面前的已不再是那个天真浪漫、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她的眼睛里流露出过分的成熟,依然俊美的脸上多了几分历尽磨难的沧桑。
在这个令沈雪黯然神伤的城市,她滞留了几天,给我详尽谈了她和吴言由相爱到分手的全过程:
考进学院的那一两年,我自感基础比别人差一些,所以学习比较勤奋。虽然西安名胜古迹很多,我们又正值贪玩年龄,由于整天忙于学习,几乎很少出去游玩,只是八二年的“十一”去了一回郦山。所以当谢玫提出要去春游时,我欣然应许了。一方面是性格使然,不愿钻在枯燥乏味的书海里苦用功;另一方面也想放松一下紧绷着的神经,去大自然里陶冶性情,尽情畅游一番。
我和吴言也就相识于这次翠华山春游。
虽然大家同处一班,以前我真的对男同学没太留意过。路上,我开始觉得吴言这个人有点儿怪怪的,在女孩儿面前挺腼腆,半天都没主动跟我说一句话。可我却不能忍受这无端的寂寞,便向他问这问那。谁知话题一扯开,他却滔滔不断起来,仿佛遇着知己一样兴奋。听他能给我讲那么多,我觉得挺新鲜,也挺高兴的。
几十里的路程,也真够为难他的。看他略显吃力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几次劝他停下来,休息会儿再走,可他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蛮力还是有些的。没有别的,今天的任务就是让你玩的开心。”他挺洒脱,也挺仗义的。我想。
不料,在爬一个名为“十八盘”的陡峭山坡时,发生了令吴言难堪的事儿。他和李东爬上坡后,吴言扭身看着我俩艰难的样子,善意地向我前面的谢玫伸出手,可不知为什么,谢玫竟摇摇头,谢绝了他。吴言“刷”地赧红了脸,窘迫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想帮他摆脱难堪,用求援的眼光望着他,他竟毫无反应。
唉,这个吴言。
好在绚丽多姿的景色吸引了我们,吴言才恢复了先前的自然。
从校园生活里走出来,将身心投入到大自然温暖的怀抱里,我的心情格外地明快和惬意。依偎着谢玫,悠然坐在扁舟上,聆听吴言动情地唱着优美动听的《划船歌》,内心萌生出无尽的遐想。
平日里看到谢玫二人形影相随、缠mian相依,在寂寞、无聊时,我也曾对自己的未来有过美好的憧憬。可心目中他的形象总是那样的虚无缥缈、遥不可及。每次从甜蜜的梦中醒来,细细的回味之中凭添几分淡淡的惆怅……
撩起微风拂在眼前的发际,不由打量着迎面而坐的瘦削的吴言。他悠闲地划着桨,黑黑的脸庞微微透着笑意,看上去似乎心若止水,但直觉告诉我,他深藏着的内心世界正矛盾交织、动荡不安。
对我来讲,此时的吴言有一种让人很难探究的神秘感。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当酒后的他跌跌撞撞爬上突兀的山岩时,我猛地站了起来,心一下子揪紧了,手中收拾的餐具掉在地上。好在李东急忙把他拉下岩石,我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地,急促地跳动起来。
我为自己的举动臊红了脸,低着头,心慌意乱地收拾着。尽管竭力掩饰着刚才的失态,李东还是看出了几分,喊我:“来,沈雪,来瞧谢玫给吴言看手相,”一边狡黠地笑着说,“一会儿,你也看看?”
“我才不信呢!”看着谢玫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在一旁忍不住想笑——谁知道她是不是别有用意?
说真的,我还真不迷信这个,什么轮回呀,什么命中注定呀,没有一点儿科学依据,全是人的潜意识在作怪。但是,当她说吴言将有刻骨铭心的爱情时,却无意中触动了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扉,不由抬头向他望了一眼,内心自问着:“那个她会是谁呢?”
吴言坐在那里,一手托腮,似是入神地听着谢玫的批讲,两眼却痴迷地看着我,黑黑的瞳仁里流露出令我心猿意马的渴望与冀求……
我慌忙垂下了头,感到一阵阵的脸红耳热,一颗心剧烈地跳个不停。
……
李东和谢玫相跟着,躲在岩石后说着悄悄话儿。
吴言坐在水边的石头上,轻轻地唱着:
“你好象流云飘动不停,捉不住你的踪迹;
你好象浮萍漂浮不定,捉不住你的东西。
愿你把我当作知音,我要对你最多情;
我愿象清风把你追寻,追寻你的踪迹。”
这首邓丽君原唱的情歌,他唱得也挺由韵味儿的。我不由走过去,蹲在他的一旁,弯腰轻轻撩着清澈的湖水,和他说着话儿……
和煦的微风吹来,吹皱了恬恬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此刻我的心失去了往日的恬静,一向清晰、条理有致的思绪开始变得紊乱、无序。
至今我仍保存着吴言在湖边的一张照片,也是我刻意留在身边的唯一的一张。那时刻,他似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我,但那旁顾的眼神明白地告诉我,他的内心深处有着不可言喻的孤寂和忧郁。
当他触景生情,再也无法掩饰自己、控制自己,在寺庙中的古柏树下黯然神伤时,我心中油然萌生出强烈的怜惜和疼爱,很想走上前去抚慰他,可近在咫尺,竟是那样的遥远,让我难以逾越。
返回的路上,坐在单车后边,风声在耳旁飕飕地响,黑黝黝的树影从眼前飞快地掠过。我紧张地不知所措,当时心想,哪怕此刻他能稍微表示一下,我即刻会抛掉少女的矜持,毫不犹豫搂住他,因为我确实太恐惧,同时疲惫的身心也需要有所依靠……
可他没有,一点儿表示的迹象都没有。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后来,当我俩相恋得难舍难分,回味这一段往事时,我问他:“当时为什么不让搂住你的腰?难道你那所谓的自尊心竟比一个女孩儿的生命还重要吗?”他笑嘻嘻地答道:“如果那样,会不会有今天的爱情还是个未知数呢!其实,这是一种缘份,不正好促成咱们俩相爱吗?雪,我发誓,这一辈子会加倍疼爱你的!”柔情蜜语打动着情怀,使我无言可答。现在,回过头看看走过的路,在曾经真情相爱的五年时光里,他始终象个未曾长大的孩子,性格变化无常,正是他对这份得之容易的爱情的不珍惜、对生活的不负责任,才断送了我俩的缘份,深深地伤害了我,也毁了他自己。)
入夜,半依半躺在旅社的床上,看着忙忙碌碌的谢玫,心情已不象先前那样纷乱了。
谢玫见我精神恢复得挺好,就又拿我寻开心:“哎呀沈雪,你真有福气,还没咋的,人家就给你下跪了。”
“谁给谁下跪了?”我有点儿莫名其妙。
“还有谁?吴言呗。他见你摔了下来,就扔下车,不顾一切跑到你身边,‘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将你抱在怀里,嘴唇哆嗦着,脸都吓得煞白煞白的……”她用手比划着,讲得飞快,跟刘兰芳说评书一样绘声绘色。
“当时他的样子一定很好笑。”我想象着那一刻,不由说出声来。
“谁呀?”她转而明知故问。
“你——?不跟你讲了。”我假装生气,扭过去了羞赧的脸。
她连忙过来坐在床沿,拉住我的手轻声地问:“小妹,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见我不置可否,就说道,“看得出,他也挺喜欢你的,偏偏就是不开口说出来,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怎能发生这样的事?!明天我就跟他挑明了,免得藏在心里堵得慌。以后若他辜负了你,我可不饶他。”
“别、别,我还没考虑好呢!”我急忙说。
她思索了一下,说道:“对,是要考虑好。没有别的,吴言就是有点儿多愁善感的。不过,依你小妹一颗温柔芳心,就是一座冰山也能把它感化掉。是不是,小妹?”说完,笑着跑回自己床上,想心事儿去了。
是的,该静下心来考虑考虑了。
白天发生的一切依次展现在眼前。尤其是那双眼睛流露出的神情,时而热情奔放,时而温柔体贴,时而落寞惆怅。他的举手投足、轻声细语,无不时刻牵扯着我的心。
“真的就这样喜欢上他了?没有别的缘由吗?”
“和投缘的他今后是成为朋友,还是恋人?”
“自己的爱情来得如此突然,难道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内心在一遍遍地问,又一次次肯定地回答自己……
当我决定下来的时候,东方已经现出了曙光。
……
回到学院,草草地吃点儿晚饭,躺在床上就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谢玫从教室回来,叫醒了我。见她神色有些不安,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辅导员把我叫去,问今天咱们为什么缺课,”她急切地说,“我把春游回来时你摔伤的事儿给他讲了。”
“他怎么说?”我问道。
“板着脸,倒没多大的反应。只是问你怎么不去上晚自习?我说给班长请过假了,要休息一两天。”她又说,“我回到教室后,他又来把李东和吴言叫走了。”
看样子,他俩免不了要挨一顿克。我不由担心起来。
第二天下午,我吃完药,依在被子上看书。谢玫笑眯眯地走进来,轻巧地夺下我手中的书,扔在一旁。
我诧异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上课了?”
“自修课。都跑没影了。”她一边答着,一边笑着把我拉起来,“走,小妹,有人邀请你去公园散散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谁呀?”
“你说还能有谁?明知故问。”她一面帮我梳妆,一面说着,“本来就靓的姑娘,打扮起来就更可人啦!可别在人家面前显得病兮兮的,让他瞅着怪心疼的。”
她上下打量着我:“哟——我看着都嫉妒啦!行,快走吧。”
我不能自己地跟着走了出来。
与学院遥相对望的公园里,游人稀疏,显得愈发清静。不知名的簇簇鲜花儿竞相绽放,或半圆,或将圆,或满圆,五颜六彩,尽吐芬芳,惟恐错过这美好的季节。青石板的小路铺在平坦、碧绿的草坪中,曲折迂回。远处的假山影影绰绰,藏在树丛中不肯露面。和风吹来,裹着淡淡的花香。
我畅快地长舒一口气,闷在宿舍一整天的烦躁心情明朗了许多。转身想和谢玫说些什么,却见她和李东已走出好远,只有吴言不紧不慢跟在身后,自顾自低头想着什么。
我立住,有点儿责怪地问:“哎,你想什么呀?低着头也不说话。”
“没什么。哎,你看这园子里的环境怎么样?”
“挺好的。”
“雨天会更好。尤其下着蒙蒙的细雨,漫步在这林间小道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你怎么偏爱雨呀?阴沉沉的天,凄惨惨的雨,让人伤感。”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喜欢愁云密布的那种压抑和雨中淋漓的感觉。”
“你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其实,我最爱的是雪!”
“雪?为什么?”
“她的洁白、无暇,她的飘逸、洒脱。”
“我也喜欢。”
“等冬天来临,我陪你来赏雪——行吗?”
我望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对他的回答。
他下意识地挠挠头,脸上洋溢着羞怯和满足。
我俩相视着,忍不住会心地笑了起来。
……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天就要黑下来。我猛然想起一件事,问他:“哎,你不提,我也差点儿给忘了。昨天辅导员找你俩问了些什么呀?”
“挺气人的!”他忿忿地说。
“怎么啦?”我关切地问。
“不就是缺了一天的课么,又不是没有原因。可他……,一个刚留校的学生,比谁大不了两岁,牛气什么?”接着,他就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事——
辅导员将吴言和李东叫到了教研组。他歪坐在椅子上,高翘着二郎腿,象对待犯人一样,让他俩交代在翠华山干了些什么。
李东就把情况讲了一遍,末了又说:“因为沈雪有伤,我们就回来得慢了一些,耽误了功课,请老师您原谅。”
辅导员“嘿嘿”冷笑着,追问道:“沈雪真的摔伤了?还有些事情没讲吧?!”
李东皱着眉头,声音不由高了起来,反问道:“您说还有哪些没讲?”
“哼!两男两女夜不归校,留宿在外,还能干出什么好事?”
站在一旁的吴言早已怒不可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镇医院的药费收据,“啪”地拍在桌上,厉声说道:“你睁大眼睛看看——是不是我们在扯谎?!我们有没有必要去扯这个谎?!”
辅导员惊讶地站了起来,待回过神,指着吴言吼道:“你们同居一室。这事我要向上汇报!你们现在要向我写出深刻检讨来!”
吴言感到遭受了极大污辱,怒火冲天,一把抓起面前的水杯,狠狠地摔在桌子上,破碎的玻璃溅了一地。他用手指着辅导员的鼻子吼道:“你污蔑!学院可以派人去那里调查。写检讨,凭什么?就冲你这个不分事实、瞎猜臆想、牛气烘烘的娃娃老师,我吴言就是被开除,也决不会给你写什么检讨!”
辅导员惊呆了,看着他俩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样子,身体顿时软了下去,爬在桌上放声痛哭起来。
吴言和李东反倒不知所措了。
班长急匆匆从外面进来,看到这情景,急忙把他俩推到门外……。
吴言讲到这里,愤愤不平的神情中夹带着报复后的快意。
(后来,不知辅导员基于何种考虑,悄无声息地把事情压住了。谢玫还为此编了一句“两个傻兄弟,一对牛脾气”来,时不时取笑他俩。)
我听得惊心动魄、忧心忡忡,不无担心地说:“痛快倒是痛快了,可是你不怕以后挨整啊?”
他咬着牙,狠狠地说:“挨就挨吧!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我一下怔住了。他的话刺痛了我的心,满腹的委屈化作泪水淌了下来。
他不解地问:“你怎么啦?”
“问你自己去!”我恼怒地回了一句,撇下他,一路伤心地哭着,回到了学院。
明明是你的鲁莽造成现在这个事实,怎能把一腔怨气撒在我身上?
你为了我,可我又为了谁?
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早些结束这份痛苦的爱,早些得到解脱。
可是,让我魂牵梦绕的初恋难道就是这样昙花一现?短暂得让人心酸。
晚上,正当我在宿舍里心情沮丧、坐卧不安时,谢玫领着吴言走了进来。
看到他,我怨恨难消,背对着他不理不睬。
谢玫搂着我的肩膀,诚恳地说:“小妹,他刚才把原委对我将讲了,我一听,觉得你是不是把他的意思给领会错了?”
“怎么会呢,他不是怨我害得大家受连累吗?”说着,委屈的泪水又一次滑落下来。
“不,不,不是的。是我太大意,摔伤了你,后悔都来不及,哪能怨你呀?!”他不安地解释着,又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我的意思是,是为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敢做。可能我说话方式不对,惹你伤心了,你能原谅我吗?——啊?”
谢玫见我侧耳倾听,脸上的冰意渐渐消失了,就伏在我耳旁小声说道:“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原谅他呀?——要不要再一次让他下跪呀?”
我又好气又好笑,打了她手一下。她嘻笑着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说:“程序课作业还没做完,我就不打扰了。”
吴言见谢玫走了,陪着小心移到跟前,弓着腰,满脸恭维地求着:“在谢玫面前,我差点儿把心都掏给你了。是打是罚,你总该发句话呀!”
烟消云散。我斜了他一眼,嗔怪地说:“气人话、哄人话都让你说尽了,哪里还有我说的?”
“你不怪我啦?——你真好!”他抓住我的手,动情地说。
他的手温暖、热烈,仿佛不是第一次相握、冰凉而颤抖的那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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