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花》 一
直到张洪满头银发,苏雪和花仍象他生命中的影子。
很多年前,张洪楼下花开,那是一种不知名的小花。自从把它栽下,他就等着花开,现在终于如愿,张洪家在四楼,却能闻到从楼下飘来的馥郁的花香。张洪薄醉!
十六岁那年,怀抱梦想身体棒棒的张洪毅然决然地离开父母去沿海城市打工,一场事故让他身心俱伤,张洪失去了一只手,一只脚,一只眼睛,厂家只赔了他十万元钱,除去医疗费用,他得到的只有伤疤。
不得已之下他回了家,和父母蜗居在这栋单元楼的四楼,“拈花惹草”成了他的日常。可以想象,一只手,一只脚,一只眼睛,是如何从四楼一层层下到一楼,而后又周而复始。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咯噔,咯噔,整个楼梯间都是铁拐和水泥地板的撞击声。邻居说:是张洪。于是大家竖起耳朵,听这咯凳声,犹如听贝多芬弹奏的《命运交响曲》。这个时候,邻居们都有个默契的约定:让张洪一个人下楼,别去惊扰他。下楼,种花,再上楼,这就是张洪的日子。
可是,人总要吃饭,要生存,吃喝拉撒怎么办?母亲说:洪儿啊,你好好呆在妈妈身边,爸妈养活你!以后房子等财产都是你的。这时,父亲略略低头,眼睛掠过老花眼镜望着他的孩子,有我们呢!张洪却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咬出一层骇人的白。
他开了一家网店,进货,售货,和客户商家联系,慢慢摸索出了一套自给自足赚钱生活的门路。
他依旧种花,楼梯间,依旧咯噔,咯噔。那一天,他正想着如何把一笔重要的生意谈妥,一分神,他从楼梯间滚了下去,他那条好的腿也骨折了,胫骨断裂。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可能不止要躺一百天。邻居亲戚们都来看他,送来了水果和滋补品,这些平日里让他独自一人下楼的朋友,这回似乎要帮助他渡过难关。
一个星期后,他回到了家里,他网购了一些花种和育花百科的书,他要种花!
楼下,张洪捧着花的种子,轻轻地,轻轻地放入土壤里,用松土盖上,浇上水,然后蹲下来静静地望着——一只眼睛望着,这时的他已离不开轮椅。每天,他上楼,下楼,就为了这花,花似乎成了他的孩童,骨血!谁为他传宗接代?花!他在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就把自己的骨灰撒在这花地里,让花吸收他的营养,含苞,怒放!就像死后的自己。他想让自己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绽放在这世界里,而后发出幽幽的暗香,让所有经过他住所的人驻足欣赏,讶异于这芳香!花会开,自然也就会谢,花谢了,第二年,它又会开。
花静静地开着,张洪浇完水,用独眼定定地端详着花。突然,他闻到了一种有别于花香的芬芳,是少女的体香。显然,她也被花的芳香所吸引了!
“这是你自己种的花吗?”张洪点点头。“花叫什么名字?”他摇摇头。姑娘“噗嗤”一笑,“你是难得糊涂啊!”,“我叫苏雪。”少女伸出粉粉的纤纤玉手,“我是附近学校的语文老师,教小学三年级。”他也把那只独手伸了出去,受宠若惊地露出羞涩的微笑,因为太用力,轮椅几乎要倒。苏雪很冷静,竟然不去搀扶。眼神分明在说:你是一个男人!终于,他好不容易把轮椅控制住。姑娘没管这些,把鼻子凑近花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花香,一脸陶醉的表情。张洪说:你喜欢,可以天天来。我的花就是为爱它的人种的。少女的脸倏地一下红了。这归功于你这个护花使者!哦!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叫张洪,很高兴遇见你!是吗?姑娘的眼睛调皮地眨了眨,留下一串爽朗的银铃般的笑声,朝学校飞奔而去!
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到苏雪了,尽管张洪在外面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可每次回家,他都很落寞,而后重又燃起希望,对,还有明天!
有好几次,张洪从早等到晚,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任它云卷云舒,花开花落!黑夜里,虫叮蚊咬,四周寂静。可他在寂静里想她!
苏雪觉得那个养花的人有意思,腿不能走路,一只手,一只眼。却那么热衷于养花,那他的心灵也像花一样芬芳四溢吗?想到这,苏雪脑子里有点乱。
作文课是苏雪手到擒来的,她主要教学生观察和感受。她经常把孩子们带到那栋楼下去,去看那位残疾朋友养的花。为了约束住那些活蹦乱跳的小老虎们,她还会叫上体育老师石高,她的男朋友。正正规规体院毕业的,一身腱子肉,专打老虎。你还别说,那些小坏蛋还当真怕他,就像齐天大圣遇上了如来佛祖。他一吼,一瞪,小鬼们噤若寒蝉。这一点,苏雪还是蛮佩服他的。
一放学,小伙子的摩托车嘟噜噜一响,然后稳稳地停到她的面前,像一个护花的白马王子。石高说,这个世界有坏人!开始她还娇羞,推说自己打的回去。可在小伙子的一再坚持下,她半推半就地屈从了。其实,她也高兴,石高蛮帅的,别看是体育老师,嘴里一套一套的,侃侃而谈莫言的代表作《红高粱》和《透明的红萝卜》,竟比她这个语文老师还懂得多。你书读得多,能借几本给我看吗?我一定有借有还。苏雪后面那句话说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这个时候不仅她的双眸,她的肉,她的血,她的肌肤,她的脑海都只有石高。
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石高似乎想了很久,才挤出这句话。
说!
亲我一下!
你!你!
叭!
石高觉得脸上湿湿的,他幸福得有些眩晕。
这样,苏雪和石高开始出双入对,关系处于半公开化,用郎才女貌形容蛮恰当的,虽然这个词很陈旧,似乎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张洪又从楼上滚了下来,那天早上,张洪没有吃早餐就急着下楼看他那宝贝花。张洪有低血糖的,在楼梯间,试图用独手撑起拐杖站起来,突然头晕眼花,一个倒栽葱,“咔嚓”,张洪听到手臂骨头断裂的声音。从医院回来,张洪就只剩下那只独眼像狼一样灼灼发光。
可他还是要去看花,他说,哪怕这只独眼也不行了,也要守着自己的花。邻居们把轮椅上的他抬了下去。他看着花,花望着他。花说:张洪,你有这么喜欢我吗?他点点头,那只独眼望穿秋水。那么,我谢了怎么办?花继续喃喃。那我再等你开放!花倏地一下红了,像一粒石子投进湖面激起层层涟漪。我是护花使者!他说。哦!花儿摇了摇头,风吹动的。难道花儿不愿意吗?他的泪水一滴,两滴,洒在花蕊里,花沉默。
他的网店还在开,因为他要吃喝拉撒。生存,对于一个人来说,都是第一位的。他都必须把网店开下去。他不想做马云,他也当不了比尔•盖茨。他心里只有花。年迈的父母拜托邻居们把他抬上抬下,他的花越开越艳。如果有一天,花朵被人摘了去,他会一下子变得惆怅,犹如失去了心灵的依托!尽管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手和脚。
网店一直是苏雪和石高在给他帮忙,自从认识了张洪,苏雪带着石高还有她的学生经常往张洪那儿跑,说是上作文观察课,顺便给他帮帮忙。每当看到苏石俩的亲密劲儿,张洪总感觉心里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酸霉味。心似乎要晒晒啦?每次苏雪来,张洪都不敢正眼瞧她,眼睛老是朝地上望着,好像地上有什么金银宝贝捡。每当网店赚了钱,苏雪和石高像他一样高兴,拍着手闹着,叫着。张洪要付佣金,姑娘就笑笑:帮助了你也快乐了我们自己,所以,钱不是问题。尽管他俩再三推辞,张洪还是每次在微信上给他们发了红包。
在张洪的悉心照料下,楼下的花苗越长越壮实,也越来越繁茂,朵朵怒放,一如苏雪灿烂的笑脸。张洪说:花啊,只有你最贴心,听我倾诉,为我解忧,与我不离不弃!说着说着,张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农村里幽幽的深井,冰凉!可他又有一点不甘心,人人都能追求幸福,在心田种下那一朵朵关于爱情的花,为什么自己就这么悲催?问题的七寸是,花儿愿意待在他的心田吗?!难道自己只能祝她幸福?张洪脑海里又见到姑娘和男朋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在林荫小径上的场景,少女不时温柔地给男朋友拿走落在他黑发上的败叶,而小伙又调皮地在少女脸上亲上一口,两人似乎已不分彼此。
有一天,苏雪和石高又带来了一帮小学生来他楼下赏花。苏雪在上室外作文课。
看!你们看!花是什么颜色的?花蕊又是什么颜色?叶子呢?你们闻到了什么?心里又是什么感觉?花儿要怎样才能渐渐长大?它们需要什么?孩子们在花面前窃窃私语,有用粉嘟嘟的小手去触碰那花蕊的,有心不在焉东躲西藏的,也有调皮打闹的。苏雪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喂!同学们,等下回去后你们要写作文的啊,写的不好,石高老师要罚你们做二十个俯卧撑,看你们认真不认真。
孩子们一下子就被唬住了,望了望苏雪,又瞧了瞧石高严肃的样子,都围拢了过来,听苏雪讲课。小鬼们对写作文都充满了好奇,苏雪正在循循善诱!讲到精彩的地方,孩子们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嘴唇微张,仿佛苏雪讲的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新鲜奇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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