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堂兄》 一
“叔叔在吗?”堂兄咬着嘴唇,嗫嚅着站在门口,脚不住地抖。
“先进来!”我退后一步,示意堂兄进屋,和他握手时,感觉潮润润的。“鞋柜里有拖鞋。”妻子玉芳朝门口直嚷嚷,好像还不放心,玉芳挺着个大肚子企鹅样地走了过来看。
我拿出一双拖鞋后,玉芳又拿出一双,瞧了瞧堂兄满是泥的脚。“进过道换一双,再进客厅换一双,两百平米的房子,卫生难搞!”把拖鞋丢到地上,玉芳一摇一摆地回坐在木沙发上,看着电视。
堂兄有着乡里人常有的腼腆,左手提了一只花白母鸡,显然是自家养的,右手提了一箱鸡蛋,背了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很沉,压的他的背略显有些驼。
“玉根来了!坐坐坐!”老父亲从卫生间出来,一眼望见了堂兄,满脸笑容地打着招呼。堂兄似弹簧一样“腾”地立了起来,点头哈腰,鸡啄米似的向父亲鞠躬。
我接过了堂兄的鸡和鸡蛋,堂兄又把背包递给了我,说里面是乡里种的蔬菜。
“怎么也不给玉根端碗茶啊?”父亲有些责怪的朝我发问。玉芳哼了一声,脸冷得掉冰渣子。我放下东西,奔向厨房,泡了杯茶,走到堂兄跟前。
已经坐下的堂兄又“腾”地一下立了起来,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茶,接茶的时候,唇还不住地抖。
堂兄是我伯伯唯一的儿子,两个姐姐嫁出去好多年,儿女都十来岁了。而堂兄已过而立之年,却至今未婚,这在农村,是奇耻大辱。
也怪不得那些眼高的姑娘,伯伯家穷。奶奶就生了他和我父亲两兄弟。当年伯伯的成绩比我父亲好,能写会算,聪明伶俐,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我父亲十岁那年,爷爷病死,身无分文的奶奶拉扯他们并不容易。
奶奶这个农村妇女,靠着替别人缝缝补补,洗洗衣裳赚点小钱,补贴日子。生活过得捉襟见肘。到了伯伯要读高中的时候,奶奶说,你们两兄弟,只有一个人能上高中。
对未来满怀期待的伯伯一下子傻了眼,好像前方不再是通天大道,而是万丈深渊。伯伯看了看旁边同样聪明伶俐的我父亲,双手插在发从中,狠狠地揪着自己的黑发,揪下来一把又一把,晚上躲在被窝里嚎啕大哭。第二天,十来岁的伯伯成了白头少年。
后来的伯伯,看着我父亲去上学,总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走一路送一程,再走一路再送一程。直到我父亲走进了教室,端坐在椅子上大声朗读《少年中国说》。伯伯才用舌头润着干裂的嘴唇,一步一回头地往家里走,一路上,不知嚼碎了多少草根。
成年后的伯伯得了一种神经官能症,意识清晰,但晚上却常常失眠。而勤奋好学的我父亲不负众望,上了高中,读了大学,跃出了农村,成了企业的高级工程师,九十年代下海,成为当地首富。
堂兄紧靠着沙发边缘坐下了,腰挺得笔直,手平放在膝上,似乎在等我父亲训话。
“你爸爸还好吧?”父亲递了支中华烟给堂兄。
“托叔叔的福,他身体还好。”
“爸爸,我怀孕了,吸二手烟对您孙子不好!”玉芳朝父亲有些娇羞地喊,并看了看堂兄,直皱眉头。
“弟妹说的对,不抽,不抽,咱乡下人也抽不惯这中华烟。叔叔,烟还是您收着,给尊贵客人抽!”堂兄把闻了又闻的烟朝父亲递过去。父亲有些尴尬地笑笑,接过烟在烟盒上顿了顿,又放回盒里。
堂兄搓着满是老茧且微微有些发红的手掌站了起来,头低着,又偷偷的朝父亲那边瞟:“叔叔,家里有些什么体力活,你尽管吩咐,我干得下。”说着,堂兄就冲向了厨房,左顾右盼。
“那煤气罐没气了,要背下楼去店里换!”玉芳的嗓门尖利,划破了家里不大的空间。我却听得像玻璃划过地面的声音。
堂兄二话不说,就扛起了厨房里的煤气罐,好家伙!不少于一百斤!
我们家住七楼,没装电梯的房子,楼梯间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堂兄出了门。
“玉根!玉根!别闪着了,慢点!”父亲的声音在后面跟着跑。
“这玉芳,人家是客人,你使着别人干这干那,多不好意思!”父亲明显在数落。
“爸爸,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这样子摆明了是有求于你!”玉芳的嗓门还是一样的大,整个楼梯间都有回声。
“你呀……”父亲不再说话,进了卧室。
果不其然,当堂兄气喘吁吁地把新煤气罐背回来后,堂兄和父亲说:“叔叔,我已经三十岁了,不能再在农村啃老了,我父亲身体也不太好,希望我能到城里来工作,找个媳妇,给他抱个孙子,他说他去了黄泉也就闭眼了。”
我父亲低着头听着,没有说话。玉芳看堂兄的是白眼,我却说:“别急!堂兄,先在我这住下,找工作讨媳妇的事慢慢来!”
“给你家当男保姆,我也愿意!”堂兄很急切地补充了一句。“弟嫂不是怀孕了吗?正好,我来照顾!”
玉芳躺在床上,很嫌弃的哼了一声,在被窝里听起了音乐。
父亲的生意现在是我在打理,他已是古稀之年,我不忍心再让他操劳。
我瞅了瞅父亲,一脸探寻的表情,父亲会意,轻轻点了点头。
父亲说:“照顾玉芳就不麻烦你了,这样吧,我叫你堂弟在工地上给你找个活。你是想薪水多点的还是轻松点的活?”
“薪水多的,越多越好!再脏再累再危险我也不怕!我扛得住!”堂兄站着的时候,很威武地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扑扑扑”身上的白灰尘竟被他拍落了不少,在家里腾起了一层烟雾。
堂兄个不高,但身子板结实,虎背熊腰,像一个日本武士。
“老公,搞饭菜了,我肚子饿了,你宝贝崽在我肚里唱空城计了呢!”玉芳冲我撒起娇。
“我来做饭,我来做饭!”堂兄好像接到了一个荣誉使命,一下冲进了厨房。
不一会,辣椒炒肉,油焖大虾,红烧排骨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客厅。唯一遗憾的是,锅底的饭有点糊了。
堂兄一一给我们三人盛上了没糊的饭,自己碗里却是那糊了的。看着父亲有些不忍,堂兄腼腆地笑着解释说:“我在乡下吃糊饭吃惯了,你还别说,这锅巴还嘎嘣脆呢!”
大家笑了笑。桌上的菜确实可口,只是玉芳在饭里连吃了几粒沙子,漱了几次口,整个脸皱成一团。“你这饭没洗的啊!”玉芳把筷子拍在桌上,桌上的碗都“嗡嗡”地响。堂兄的头更低了,让人以为他想钻到桌下去。
还是父亲打破了僵局,把自己那碗饭递给玉芳,“我这碗没沙子!”
玉芳气冲冲的跑进了卧室。
大家把饭吃完,堂兄到卫生间找拖把,说要拖地。我拦住他,“不用,不用,堂兄,你是客人,尽管坐!”堂兄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叔叔家的男保姆。”
不过我们家也确实,我母亲过世早,除了玉芳,就剩我和父亲两个大老爷们。本来请了好几个保姆,因为和玉芳合不来,都不到一个月就走人了。
堂兄拖地拖得很仔细,一遍遍地拖,直到自己满头大汗,累得动不了才停下来。望着镜子一样闪亮的地板,我和父亲愣在沙发上不知说什么好。
玉芳起来上卫生间,冬天里冷,穿着棉拖鞋“登登”地跑。“啪”一声,因为刚拖完地,地板湿滑,玉芳摔了个四仰八叉,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唤疼。这可吓着我们三个大男人,要知道,玉芳肚里有我们家的希望啊!
“这可怎么得了!”堂兄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挽住了玉芳的手臂。却被玉芳甩开,“走!走!走!我不要你扶!哎哟哟……肚子疼!”
一听说玉芳肚子疼,我和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是我反应快,拨通了120电话。
堂兄在一旁站也不好,坐也不是,左手搓右手,脸涨得通红,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始终低着头。
捂着肚子的玉芳在我和父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玉芳的眼神像凌厉的尖刀,狠狠地刺了堂兄一下。堂兄抱着头,蹲了下来,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怪我笨手笨脚啊!”
玉芳去了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查,老天保佑!母子并无大碍,只是堂兄不能再在我们家帮忙了。
我在自己公司承包的工地上给堂兄找了个活,月薪5000元。
我说:“堂兄,先干着,干得好再给你加薪。”堂兄千恩万谢,做出一副要下跪的样子,被我扯住,“没事!堂兄,一家人不干两家事!”
堂兄在工地上干活,日子风平浪静,工人们都说,堂兄干活扎实,从不偷工减料,为人也不错,谁有求于他都肯帮忙。特别是力气活,别人干不了的,他抢着干,事后工头表扬他,他却很谦虚地把功劳让给别人。
伯伯很高兴地打电话给父亲,表示了对他由衷的感谢。父亲问他,还有什么困难需要兄弟帮忙的吗?伯伯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提了个要求,希望父亲帮堂兄介绍个对象,伯伯家里穷,农村姑娘都不愿来,更别说城里妹子了。
父亲一口答应,问伯伯对未来的儿媳有什么要求。伯伯说,只有一个要求,能生儿育女就行。父亲说:“好,我得问问玉根。”自从玉芳摔了,玉根有好久没来我家了。我到工地上请了他几次,要他来吃顿便饭,却被他硬生生的推脱。
这一次,父亲又派我去叫他。那天天寒地冻,去之前,我并没告知他。工地上,堂兄正指挥吊车装卸货物,口哨吹得吱溜溜地响,手势做得非常熟练。因为聚精会神所以并没察觉我的到来。
可我要赶时间,就悄悄叫旁边的工友唤唤他,我再三嘱咐,一定要注意吊装安全。
堂兄来到我身旁,两只耳朵冻得通红,有血一样的颜色。整个脸颊红且瘦削,像刀削过一样。他不住地搓着红肿的手,不断地朝掌心哈着热气。
我说:“堂兄,有件好事找你,我爸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比你小两岁,城里做小生意,没有兄弟姐妹,家里条件也不错,人俊,比你弟嫂没得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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