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 二
当堂兄听到“比你弟嫂没得差!”这句话的时候,两只耳朵竟象受惊的野兔一样支愣愣地竖了起来,还不住地动!眼神一下子有一种聚光灯般地亮。刚才还皱得象卫生纸一样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给人一种云开日出的感觉,就象一座尘封已久的小屋“吱溜”一下门户大开,阳光照了进来!
堂兄一下握住了我的手,唇不住地抖:“感谢叔叔!感谢老弟!”我说:“一家人!一家人!女方约好了在我家见面,你星期六那天来,到我家吃中饭!”堂兄眼神中有着一闪而过的难堪,却一下又恢复如初:“好……好吧!麻烦你们一家了。”
星期六说来就来了。“笃笃笃”堂兄敲响了门。开门一看,笔挺的西装,黑衣黑裤,点缀上一双白牛皮鞋,尽显绅士风度。手上提满了东西,菜啊水果都满满的。女方叫巧云,不一会也到了。陪巧云来的还有她母亲。两人空着手,巧云母亲一进来就上下打量堂兄,然后,又牵着巧云在我家四处参观。
“啧啧啧,两百平米的房子就是宽,大老板就是大老板!”巧云母亲和巧云都一脸羡慕的神色。
巧云一脸娇羞,时不时偷看堂兄一眼,两人眼神相触时,都莞尔一笑。
堂兄和巧云都各自把情况介绍了一下。看上去两人都很满意。我父亲亲自下厨,把堂兄拿来的牛肉、猪心、草鱼做成了美味佳肴。
巧云母亲却对我家一脸的关注,等饭吃得差不多了,巧云母亲擦了擦油嘴,用很平常的语气问堂兄:“买房了吗?”这一下问得堂兄愣住了,脸一阵白一阵红,连抬头纹都出来了。堂兄抿着嘴,眼神闪避,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我忙着打圆场,“玉根准备买房了,现在暂时住在工地宿舍里。”
巧云母亲的脸就像一块烧红的铁焠了水,嗤啦啦地响,烟都没冒,就把眼神投向了别处,听我和父亲一顿解释,“哎!”巧云母亲叹了口气。
巧云走时,开玩笑似地对堂兄说:“帅哥,你有你叔叔家这么大的房子时,我就嫁给你!”堂兄把自己的下嘴唇咬得发白,连我都觉得疼。
堂兄垂头丧气地望了我和父亲一眼,说要走了,这门亲可能相不成了!
我却狡黠地朝父亲点点头,等堂兄走远,我对父亲说:“可以把巧云招到我们公司来,给她一个薪水高的职位,看她动不动心!”父亲哈哈大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我有几次去工地看堂兄,堂兄总是低着头不说话,许久才问我有什么吩咐。我说:“巧云那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她愿意先跟你谈,努力!堂兄!”
一直低着头的堂兄,一下子眼神中有了一种悚人的亮,整个人一阵亢奋,抓着我的手摇了又摇,“真的吗?老弟!真的吗?”好象我这只是为了宽他的心,骗他似的。
“可是,我一没文化二没长相三没技术,我永远也不会有你们家那么大的房子和产业呀!”堂兄探照灯似的眼神又黯淡了不少。“更何况,巧云和老弟嫂一样的漂亮,我怕以后她会嫌弃我!”
“哈哈哈,不会的,堂兄,好好干,总有一天你会有出头之日的。”堂兄的话我觉得有道理,可我还是尽量鼓励他。
巧云到我家公司上班后,堂兄去看了她,巧云办公室一尘不染,地拖得锃亮,窗户玻璃擦得干净透明,办公桌上还摆着一束鲜花,是堂兄送的。而且,买鲜花送女孩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
巧云好几次约堂兄去我家,再次拜访我父亲,可堂兄怎么也不愿去,十头牛都拉不动。巧云说他:“多向你叔叔和堂弟学啊,学会了赚大钱比什么都强。我可不愿将来我们的孩子上不了好学校,找不了好工作,找不到好对象。我苦点不要紧,别苦了孩子!”
这时的堂兄人缩成了一团,死死地盯着地板,一言不发,似乎刚刚大病一场,从生死线上回来。
我和父亲始终在帮堂兄和巧云搓合,连巧云母亲的思想工作都去做了。我说:“堂兄文化不高,但诚实肯干,吃得苦覇得蛮,前途无量啊!”当然,这前途无量四个字是我硬加上去的,就像钓鱼,没有饵料,怎么会有鱼上钩呢?
巧云母亲说:“要结婚,暂时没房也行,但十万元彩礼一分也不能少。”
“好!好!好!一言为定!”我想:“十万元我们先垫上,等堂兄打工慢慢还,先帮他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堂兄和巧云来来往往半年,巧云家又收到了我们家垫上十万元的彩礼。这样,结婚的事敲定了,就在国庆节那天。
现在已到了七月份,离国庆节还有三个来月的样子。堂兄所在工地的工程快完工了,一完工,堂兄就会有一笔对他来说还算大额的款项,堂兄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竣工前一天,我去看堂兄,他正在切割钢筋,很投入,没有觉察到我已到了他身旁。我包里面就有那准备发给他的现金,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切割钢筋切一段就要用手移一段,声音很刺耳。我怕他听不见,悄悄到他耳边用最大的声音喊:“堂兄!”专注于工作的他一下被我吓了一跳,堂兄回头的时候,左手却到了切割机下。“刷”的一声,堂兄的中指一下血肉模糊,鲜血测了满地。我一下懵了,我和堂兄面前象铺了红地毯,堂兄很痛苦地跪在了地上,伤指还在汩汩地冒血。
我的嘴大张着,平日见多识广的我一下子没了反应,要是别人,我会迅速反应过来大声喊来医生,可这是堂兄啊,于我家有恩的伯伯家唯一的儿子。
足足有5分钟我才反应过来,“快去医院!快去医院!”堂兄的脸痛苦地拧成麻花状,等救护车到后,我陪着堂兄去了附近的医院。
手指接不上了,因为断指已经被切割机切成了肉泥。也就是说,堂兄成了残疾人!
堂兄的天一下灰暗了,而我有了一种负罪感,堂兄出院那天,我开着我家的宝马车去接他。见到宝马车,堂兄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随后又黯淡下来。
我们在沿河路徜徉。城市在改革开放几十年来有了很大的变化。水绿油油的,几乎找不到漂浮的垃圾,蓝天和白云在河中妩媚地照着镜子,翩翩渔舟一驶而过,沿河路小店里不时传来热闹的歌声。我尽量用言语宽堂兄的心,明确表示,那结婚用的彩礼十万元钱我们家垫付了,也不要堂兄还了。
堂兄抿着嘴,时不时用残疾的左手砸一下车窗,似乎在发泄着对命运不公的愤恨。许久,堂兄憋着通红的脸,迸出一句话:我要有个象你一样有钱的爹就好了。
我们这边风俗习惯,结婚先把婚礼办了,越隆重越客气越好。等到两家都觉得有面子,一对新人才正式去民政局领证。
国庆那天,我自告奋勇去接亲,婚车用的是我那辆宝马。堂兄也着着实实打扮了一番,身上全是名牌,还洒上了一些彩纸屑,星光熠熠,不仔细瞧,还真以为是一位电影明星出场了。
车有十多辆,辆辆花枝招展,浩浩荡荡从我家出发开到了巧云家楼下。鞭炮响完,我却察觉出一丝异样。巧云家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来接,等我们上了楼,敲了好半天门,也没人开门。许久,从她家邻居家门里探出一个头,冷冷地说:“巧云一家出去了,要一年后才会回来,她家要我告诉你们,婚不结了!”说完,邻居用冰一样的目光瞧了瞧堂兄残疾的手,而后“咣当”一声,门关了。
堂兄象一只斗败的公鸡,眼泪在眼眶里溜溜直转,却硬是没有滴出来。脸上有一种刀削过般的表情,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别过脸去,使劲瞧着宝马车外。手紧紧攥着,成一个拳头,且越捏越紧,拳头也越变越小,直到手指节发出一种倔强的声音。
我本想安慰一下堂兄,说一些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话,但是,直觉让我憋住了。我怕一说,只会火上浇油。
一路上堂兄一直沉默,车内的空气也是僵硬的,感觉不到一丝流动。我要堂兄去我家,商量商量怎么办,堂兄说:“不用了,真的要感谢你们家,感谢你!我成了残疾人,谁会嫁我!”说完,堂兄下了车,“呯”地一声,车门嘎嘎作响。
回到家,我和父亲商量堂兄的个人问题,父亲说:“要不,我动用所有的关系,帮他在农村找一个,十万元就做为赔偿款给他,另外,我们再送他一套城里的房子。”我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堂兄好长时间没来我家耍了,我也一如既往地忙。父亲托的关系起作用了,有好几个农村女孩愿意和堂兄处对象,且不乏美丽村姑。
当我把好消息再次告知堂兄时,电话那头的堂兄一直没说话,一个字也没蹦出来,就好像是我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我知道,当我们去巧云家接亲的那一天起,他的心就跌进了零下不知多少度的冰窟窿。我有些没趣地挂了电话,又打给了介绍人,要他尽量早些联系好女孩,与堂兄见面。
自从堂兄受伤后,我不再安排堂兄干重活,只让他当监工,而且又给他加了薪。
堂兄干得也不亦乐乎,这里跑跑,那里看看,和工友们开开玩笑,或者听他们讲讲荦故事,日子过得飞快。
我们家的事业也如日中天,城市里一半以上的建筑工程都让我的公司包下了,公司已经进入全省十强,算一算固定资产,我家已经接近于百亿。我家公司起的大楼多次得到用户单位的褒奖,就连国家有关机构都给我们送来了锦旗。一时间,报纸、电视台、新闻网都对我公司和我本人进行了详尽报道,我在全市乃至全省都名噪一时。
好事成双,玉芳也到了预产期。住院之后,已是大年二十九,医院显得有些冷冷清清,多数无大碍的病人都回家过年去了。
玉芳是北方人,家里隔我们这座城市上千里,不巧的是,玉芳生产那天,玉芳的父母因为火车无限期的晚点无法赶来。因为过年,月嫂也请不到。于是,就我和父亲两个人忙得天昏地暗。父亲一会儿叫医生,一会儿喊护士。我一下去外边买婴儿用品,一下又打电话向亲戚朋友报喜汇报情况,屁股一整天没着凳。
父亲说:“不行,得把你堂兄叫来帮忙!”我迟疑片刻,心里老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但一下子又无法表达那种情绪。最后,还是拨通了堂兄的电话。没想到,堂兄答应的很爽快,说马上就到。
大年三十那天,天下起鹅毛大雪,整个大地如南极一样白茫茫的一片,气温倒是没有下雪前几天那么冷了。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喜庆气氛,不时有鞭炮响起,电视电的春节联欢晚会正进行的如火如荼。
堂兄来了,冷冰冰的脸冻得通红。见到我儿子从产房里出来,迎了上去,嘴角轻轻上扬,很勉强地笑了一下。问我名字取好了吗,我说大名叫跃龙,鱼跃龙门的意思。堂兄开始井井有条地招呼,不一会儿,玉芳也从产房里推出来,额头上包了块毛巾。
见到堂兄,玉芳眉头皱了皱,本该红润的脸却铁青。倒是堂兄,无论招呼孩子还是玉芳都得心应手。堂兄说,在他们农村,他常当男月嫂,因为男的力气大,便宜,请女月嫂花费大。所以,招呼玉芳他很熟稔。
玉芳用“喂”字使唤堂兄,一会倒屎倒尿,一会儿又要给跃龙喂牛奶。等下就是给跃龙抽尿。堂兄忙得额头上显出密密的汗珠。
要知道,这是除夕晚上啊,天寒地冻的。见堂兄在这,父亲早早回去了,准备过年物资,因为玉芳生产,家里还没买年货呢。
这时,窗户外边竞相燃放起了礼花,五颜六色,绚丽多彩!“呯”一下是朵绽放的菊花,“呯”一下又是傲霜的寒梅,“呯”牡丹也在夜空中争奇斗艳。我被礼花吸引住了,看得有些目不转睛。
玉芳拉的大便是用脸盆装的,反反复复拉了好多次。这不,又有好多了。“喂!去倒一下!”玉芳朝堂兄直嚷嚷。堂兄端起脸盆朝卫生间急急地赶,快进去时,因为门口刚被医院工作人员用湿拖把拖过,出奇的滑。“啪”堂兄重重地摔在地上,屎盆也扣在了他脸上。
等我反应过来,去扶堂兄,堂兄已经起不来了,摔得很重,满头满脸的屎臭味。堂兄的脸都绿了,象长了一层苔藓,眼眶里滚出两颗浊泪。我慌忙大叫医生护士,有人推来了躺车,大家七手八脚把堂兄抬上去,手忙脚乱给堂兄照了CT和X光,发现堂兄的两颗蛋蛋碎了。
手术后,堂兄始终不说话,嘴唇张着,牙咬着牙,看我和玉芳时,眼神里有刀。
父亲又被我叫来了,我说,你瞧着堂兄,我守着玉芳。哎!这大年夜的有钱请不来人帮忙!
父亲也唉声叹气,连呼“怎么得了,怎么得了,怎么向你伯伯交待啊!这个问题用钱都解决不了啊!”
堂兄说:“叔叔,只要你家跃龙好就行!”又笑了笑,只是这个笑有点腊月的寒气。
两个病人躺在床上,忙乎半个月后,玉芳出院了,我请到了保姆,在家里伺候着。堂兄几个月后也出院了,我们家又拿出一笔钱给他,算是安抚。堂兄开始还推脱,父亲硬把银行卡塞给了他。
也许是守得云开见日出,两个月后省电视台通知我被评选为全省十佳企业家,要我亲自去电视台领奖,还说要直播。
父亲本来想去,可年纪大了,行动不便。
玉芳要抱着跃龙一起去,堂兄也知道了消息,说要跟着我沾沾荣光,去去晦气。我说“堂兄,您身体欠安,能少操劳就少操劳!”可堂兄却做不得,执意要去,拗不过他,我同意了。
省电视台演播大厅人山人海,据说,光全省的优秀企业家就有上百位出席,我一身燕尾服,扎着蝴蝶结,绅士派头十足。玉芳也打扮了一番,头梳得发亮,留着漂亮的刘海,穿着传统旗袍,旗袍上绣着朵朵怒放的牡丹。
倒是堂兄很随意,穿着平时的夹克和牛仔裤,一副路人打扮。
我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台领奖了,好几台摄相机围着我们拍。主持人要我们获奖企业家谈感想和心得。
我是最后一个,自然,巧舌如簧的我肯定是侃侃而谈。言毕,主持人又说,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贤惠的女人,听说你的几位亲属也来到了节目现场,我们把他们也请上台来好吗?
玉芳手里捧了一大束鲜花,急急地往台上赶,想要亲手送到我手中。堂兄在后面,他抱着跃龙,也是大步流星地往上赶。上台阶时,堂兄走得很慌,象京剧中的鼓点,“咚咚咚”敲得很急。甚至两步并做一步,一次上两个台阶,台阶有些高,快要到台上时,忽然堂兄一个趔趄,人朝前一扑,跃龙也象球一样被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台阶下,腾起一层尘雾,在台前久久缭绕。
时间停止了,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哇!”跃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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