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的翅膀》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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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缺的翅膀》 六

  

    (三十六)

    回到家,小顺菊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小青和韦清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好像小顺菊病了全都是因为他们。颜丽、聂二狗常常就在医院家里两头跑,病床上的顺菊发着高烧,不断地呕吐,粒米未进,滴水未入,床边挂着打不完的点滴,四个大人全都唉声叹气,几天后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顺菊患了白血病,而且,时日不多。当医生把结果告诉大人时,四个人背着孩子,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一夜之间,四人的头发都白了,雪白雪白,就像珠穆朗玛峰山顶上的雪,亮得刺眼,亮得骇人!花季般的孩子就要被死神召唤去,这叫人于心何忍啊!六岁!她还只有六岁啊!她还要上学,还要成大,而后成家到老!死神啊!您开开眼吧!一个六岁的孩子,一朵还没有开的鲜花!

    四人整天都浸泡在泪水中,在顺菊面前,他们都不敢哭,甚至他们还要笑,灿烂地笑,这是在用钝刀割人心头上的肉啊!顺菊问:爸爸,妈妈,干爸爸,干爸爸为什么我的吊针老是打不完?为什么我会吐血?为什么你们总在医生办公室嘀嘀咕咕?不,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我要上学,我要和老师、小朋友们在一起!我还要当三好标兵,戴大红花,考大学!

    四人都沉默着,低着头,泪在心里流!顺菊也静下来,整个房间里,连灰尘飘动的声音都能听到,吊瓶里的水一滴一滴地滴着,像时钟一样昭告着人们时间正在流逝。聪明的顺菊似乎猜到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我得了什么病?我不要……

    顺菊的手脚乱摆乱动,点滴都要打不成了。她被四个大人按住了,小青说:宝贝,我们会救你的,你得了白血病,但我们要带你去北京、天津、上海、广州,哪里能治好你,我们就把你送到哪里去,不管用多少钱,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陪上我们的命……小青搂着顺菊“呜呜”地哭了起来!其它人的泪水也“吧嗒”“吧嗒”地滴在医院的地板上。

    我是不是活不久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干爸爸,干爸爸,快告诉我!顺菊用手摇晃着小青的肩膀。小青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像咬一块啃不烂的骨头,小青没有说话,他也说不出话来。

    倒是颜丽,聂二狗都显得很冷静:孩子,你别逼我们,我们在想办法!顺菊又“哇”地一口吐出鲜血来,血淋淋的像春天里满山开遍的杜鹃花。而后花朵又枯了蔫了,在洁白的被单上留下暗红色的印痕,散发出一股让人难受的腥味。大家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三十七)

    顺菊告诉颜丽和聂二狗,自己只有两个最重要的愿望:一、小青和韦清两位干爸爸一直没有女朋友,为了证明这世上总有人会喜欢他们,自己要嫁给他们,组成一个三口之家。还要办一个很隆重,很隆重的西式婚礼,和电视里一样在教堂里举行。二、爸爸、妈妈、干爸爸都不是那么宽裕,自己得了绝症也不希望再浪费他们的钱去治疗,自己死后,希望把身上有用的器官捐给那些需要它们的人。

    这些,大人们都一一答应,颜丽、二狗接着就开始准备女儿和小青、韦清的婚礼!

    (三十八)

    这是小青和韦清第二次结婚,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生他们还能结两次婚。尽管,这两次他们都没有去民政局,谈不上名正言顺,但他们却能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干涩的脸颊被美丽的幸福女神亲吻过,这比一切都名正言顺。婚礼的那天,天下着毛毛细雨,小青和韦清都穿上了白色西装,小青的领带是蓝色的,像纯净的天空,韦清的领带是鲜红的,像滴下的血。他俩和拖把厂那些有着残疾的单身贵族们早早来到了教堂。

    因为正规的西式教堂高州城没有,所以韦清和小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省城找了一家教堂。教堂很美,教堂顶是三面红色的金字塔式的建筑,下头是个长方体,四面安有钟,很清楚地显示出是早晨8点,再往下就是一栋三层的楼房,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牧师也早已恭候在教堂外。

    终于,终于,顺菊和颜丽、二狗他们出现了,后面跟着的是一拨又一拨的拖把厂员工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跛腿的,盲眼的,断手的,脑瘫的,好多,好多,他们都来了,他们要亲眼看着小顺菊嫁给小青和韦清,因为嫁给小青和韦清,也就是嫁给他们,嫁给拖把厂所有的员工。

    啊!顺菊居然穿了婚纱,好美,好美,翩翩若仙,若不是脸有些苍白,比那些歌星、舞星,电影明星不知要美多少倍,这还只是外表,若比内在,有些明星敢比吗?

    顺菊右手搀着二狗,左手扶着颜丽,一步步地往前走,袅袅婷婷,心情像树上的一只欢快的鸟儿,他们走得很慢,却又是那么地坚定,向前,向前,小青和韦清正用深情的目光望着她呢。顺菊的眸子清澈如水,甚至连她那有些苍白的脸都慢慢有了一丝酡红,象夏日早晨六七点钟的朝霞,红得不多,就那么一点点,却让人神往良久。

    波儿叼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三个钻戒,这是小青、韦清和颜丽花了所有的积蓄,再加上拖把厂工人的捐助买的。波儿紧紧地跟在顺菊后面,这次它是代表王厂长和厂长夫人来的,它好象自告奋勇要当这个戒童。

    此时的顺菊倾国倾城,倾倒所有健全和残缺的心。她脸上罩了一层薄薄的纱,白色的,就像夏日天空那一丝丝浅白,她要等小青和韦清亲手揭开这层纱。

    顺菊和爸妈来到了牧师面前,牧师让顺菊站在小青和韦清中间,小青和韦清给顺菊戴上了白纱手套,蛛网似的手套。

    小青和韦清:我,余小青,我,韦清。请你聂顺菊做我们的妻子,做我们生命中的伴侣和我们共同的爱人。我们将珍惜我们的友谊,爱你,不论是现在,将来,还是永远。不管你在这个世上一分钟还是一辈子,不管你疾病、贫穷、痛苦,我们都信任你,尊敬你,我们将和你一起欢笑,一起哭泣。我们忠诚地爱着你!无论未来是好是坏,是艰难还是安乐,我们都会陪你一起度过……

    小青和韦清的眼泪像瀑布一样泻了出来,白哗哗的,每个人都能听见泪水的声音,大家也在忍着哭泣,也有背过身偷偷用袖口擦拭的,这个时候,优雅昂扬的婚礼进行曲响起,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油然而生,大家感觉到这场婚礼神圣得像珠穆朗玛峰峰顶上的雪,从没有被践踏,从没有被污染,也从未融化过。

    牧师示意小青和韦清继续说。

    他俩:无论你将怎样,我们都守护在你的身边,天涯海角,生生死死。

    就像我们伸出手让你紧紧握住一样,我们会将我们的生命交付于你。请帮助我们,主啊,阿门!

    顺菊:我聂顺菊,请余小青和韦清做我的丈夫,我生命中的伴侣。我将珍惜我们的友谊,爱你们,不论现在,将来,还是永远。我会信任你们,尊敬你们,我将和你们一起欢笑,一起哭泣。我会忠诚地爱着你们。无论未来是贫穷还是富有,是艰难还是安乐,我都陪你们一起度过,无论准备迎接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一直守护着你们,就像我伸出手让你们紧紧握住一样,我会将我的生命交付于你们,所以请帮助我,我的主。

    真诚地恳求上帝让我不要离开你们,而是让我跟随在你们身后。因为你们到哪里我就会去哪里,因为你们停留所以我停留,你们爱的人将成为我爱的人,你们的主也会成为我的主。你们在哪里死去,我也将和你们一起在那里埋葬,也许主要求我做的更多,但是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会有我在你们身边生死相随。

    还有,我希望主能赐予你们健康与幸福!

    小青和韦清单膝跪地,给小顺菊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上了戒指。三人手上星光闪耀,来的宾客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顺菊从花童手里接过郁金香花做的花球朝等候已久的人群抛过去,引起那些单身贵族们的轰动。“当,当,当”教堂的钟声响起,所有人的脸上是一粒一粒珍珠般的眼泪,一滴,两滴,无数滴,教堂里是花与泪的海。至少,在这一秒,这一刻,他们感觉到了金子般的幸福!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所有的人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这转瞬即逝的幸福啊!

    (三十九)

    在那群抢花球的单身贵族中,小青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倩影。定睛一看,小青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啊,是朱晓!朱晓还是以前那样美丽,耳垂、脖间,手指上依旧金光闪闪,唯一与以前不同的是,脸上的神情不再红光满面,丰润异常,而是有些落寞,甚至可以说是沮丧。她也在抢花球?难道她还依旧单着?

    小青还看见了昔日的朋友小朱。小朱阔步向小青走来,伸出了热情的右手,两手紧紧相握。小朱说:朱晓和我一起来了,她想看看你,她现在没在拖把厂了,她留在省城找工作。我骂了她,她也知道错了……小朱还想说什么,小青左手在小朱肩上攀了攀,参加完我们的婚礼,你和朱晓到我家吃个饭,我们好久没聊了。

    小朱推辞,好象有片刻的思忖,犹豫了片刻,小朱凑到小青耳旁,轻声说:朱晓要我捎句话,她那张旧船票还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小青没有思考,很坚定地说:我已经结了两次婚,韦清和顺菊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祝福你和朱晓,我希望她能找到一个能善待她一生的人。

    韦清催着小青进教堂祷告了,小朱站在教堂外,目送着他们,朱晓望着小朱,又看小青,欲言又止,从他们的表情中,朱晓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没有勇气再靠近小青,这就是咫尺天涯!

    朱晓觉得自己总该为小青他们做些什么,也许顺菊的病体需要照顾,小青和韦清两个大男人没那么细心。但是,小青的眼神已经告诉她,尊严让他们不会再接受她,是的,不会再理她,就像街上迎面走来的路人,擦肩而过。

    (四十)

    波儿发现王厂长日子不是那么好过了,每天回来唉声叹气,拉长个脸,和老婆不说话。以前老是爱用骨头逗它,现在也没这样了。厂长夫人还和他吵了一架,主要因为过去王厂长交的工资,一个月有一万多,现在连三千都不到,王厂长抬不起头,夫人却经常骂他。

    原来,一个台商在高州城又办了拖把厂,全是德国的一流设备,工人只有几十个,可生产的拖把质量又好,又漂亮,王厂长的拖把卖20元钱一个,台商的拖把却只要10元,王厂长的拖把厂兵败如山倒,根本不是台商的对手。就连赵书记,肖副省长也帮不了他的忙,做为日用品的拖把消耗量并不大,谁不会买物美价廉的,顾客是上帝又不是傻子!

    政策扶持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就像街上的乞丐,你出于同情,给了他一块两块,你总不能五十、一百地给吧!就算碰到了大款,给了一次,不会再养你一辈子吧!

    拖把厂开始发不出工资,1月份的,常常要4、5月份才有,工人们吃什么?总不能吃草吧!就算吃草,今天吃完了,明天就没有了。王厂长每天去办公室都提心吊胆,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王厂长就是冤头债主。

    就连波儿,到拖把厂上班,也不是大摇大摆,昂首挺胸了!一不小心,还会被人踢一脚,波儿却没有办法,只得呲牙咧嘴可怜地叫,没有了昔日的威风。

    到王厂长家来的客人也不多了,来的多是要调出拖把厂,另谋生路的。自然也没有什么礼品,能对你笑一笑就很不错了。王厂长也老是被夫人数落,就连波儿的狗食罐头也不再是进口的高档货了,吃到嘴里一点感觉都没有,波儿有好几个月没闻到肉味了!

    那天,王厂长家来了一个人,让厂长不禁眼前一亮,谁?马二棒。不用猜你们都知道,马二棒又准备把他过去讨债的方法故伎重演。把颜丽、二狗、小青、韦清他们叫上,到台商那里去闹,就说残疾人活不下去了,逼他们就范!王厂长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办法是办法,可这没有一点道理啊!人家有实力,生产的产品物美价廉,你根本竞争不过人家,按适者生存的原则,你就该退出市场,你就该被淘汰,你就该活活饿死!残疾人怎么啦,残疾人就可以不讲理吗?

    政府照顾?社会同情?那这样残疾人不就低人一等?被照顾被同情的不就是弱者?

    王厂长点了一支烟,也递给马二棒一支,顿时房间里烟雾缭绕,像早晨浓浓的看不清的大雾。王厂长的眉紧锁起来,脸色铁青,一句话都不想说。

    倒是马二棒机灵,他知道王厂长一时还不好表态,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四十一)

    小青、韦清、颜丽、二狗包括马二棒都被王厂长郑重地请到了家里。王厂长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拖把厂是靠残疾人的优惠政策吃饭,那么,厂里有了困难,出现了危机,自然少不了让残疾人当家作主。

    王厂长还少见地为他们准备了一桌饭菜,两瓶茅台酒,一条和天下烟,当然,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倒不必详说。

    王厂长很客气地给颜丽他们让座,颜丽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厂长家,朝波儿,王厂长,厂长夫人点了点头,就坐在朝着门口的那个位置上,翘起了二郎腿,不时地抖动,她右手边坐着二狗,左手边坐着小青,马二棒靠着王厂长。

    王厂长今天少有的客气,不断和他们寒喧,马二棒给每人斟上了一杯茅台酒。迷人的酒香让颜丽他们不停地翕动着鼻翼,好像不把这酒香闻够,把它吸进喉咙、肚里就吃了天大的亏似的。

    王厂长给大家敬了两杯酒后,脸和关公一样了,用胳膊肘捅了捅马二棒,马二棒会意,仰起脖子又喝了一杯酒,就开始说话了:今天厂长大宴宾客,一个是对我们这些残疾员工多年来为拖把厂劳心费力表示感谢。二个就是今天这场酒席的主要目的。马二棒顿了顿,瞟了王厂长一眼,似乎要得到他的默许才敢开口,见厂长面露微笑,他又接着说:现在我们拖把厂面临着生存危机。台商投资的新拖把厂完全占领了我们的产品市场,靠着返税那一点点钱是杯水车薪,很快,我们所有的员工就要饿肚子啦,我们残疾员工也是人,我们也要生存,而且希望生存的有质量。可我们又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厂里希望残疾员工组织起来到台商的拖把厂静坐示威!横幅我都想好了,一条写:坚决维护残疾人的权益!第二条醒目些:残疾人只要一口饭!第三条:残疾人需要社会的关爱!大家还可以想一想,还有没有更让触目惊心的横幅内容,越能说出我们的心思,越能打动人越好!

    颜丽的眼睛像一颗玻璃球在透明的盒子里摇晃着,几秒钟后,“腾”地站了起来,那条跛腿像圆规一样搭在好腿的旁边:要我们出面可以,但是,厂里必须给我们每人一万块钱!一分钱都不能少!颜丽说着话,唾沫星子直往饭桌上喷。王厂长不禁皱了皱眉头,可片刻间又满是笑容,他清了清喉咙,咳嗽了一声:说,继续说!大家都可以畅所欲言。见颜丽一直站着,双手掌面朝下压了压,示意颜丽坐下。颜丽的脸越发地红了,甚至有些发黑,却不肯坐下。王厂长只好随她。

    二狗夹了口菜,放在嘴里嚼了嚼,好像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吞下。

    对,要我们办事,先必须给钱,有付出就必须有回报,我和我堂客一样的看法!

    小青开始是低着头吃饭,什么也不肯说,沉思良久,似乎下定了决心,才开了口:我也来说几句!不过我事先说明,这只代表我个人意见。诚然,我们残疾人属于弱势群体,而且不是一般的弱势,我们生活在社会的最最底层,譬如我和韦清,这一生一世连个老婆都找不到,孤苦伶仃。最后,还是我们这两个大老爷们结为连理,这让社会上好多人在背后戳着我们的脊梁骨笑我们,有一个不笑我们的,那就是顺菊,她嫁给了我们,成为了我们公开的妻子。这样,我们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爱我们!

    现在,台商的拖把厂和我们竞争,他们资金雄厚技术先进,我们自然难以匹敌!可他们却并没有做错什么,既合理又合法。既然我们可以建拖把厂生产拖把,他们为什么不能?只要他们愿意!是不是?

    残疾人难道就可以欺行霸市?到人家那里闹事,我们没有正当理由闹,反而会让社会上一些人更加低看我们!把我们看得连乞丐都不如!残疾人就必须乞求社会的同情?残疾人就只能做一辈子的弱者?残疾人就没有作为人的起码的尊严?这是无理取闹,马二棒,要去示威,你去!我们不去!

    小青说完就坐了下来,头转到一边,不看马二棒,也不看王厂长,看到波儿,他一次又一次地抚弄着它的头,把它抱在了自己怀里,喂了它一个鸡腿。波儿用它的前腿敲打着饭桌,表达着和小青一致的抗议。

    马二棒急了,王厂长却觉得小青说得有理,再看看韦清,韦清因为紧张,拿筷子的手不停地抖动着,生怕王厂长要自己发言。但是,他知道,小青说的其实也是自己的心里话!

    场面很尴尬!

    一旁闲着的厂长夫人一见气氛不对,忙着打圆场:好了,好了,吃饭!吃饭!来,吃吃我们做的红烧猪脚,你最爱吃的。夫人夹了一砣,小青以为是给他的,正准备用碗去接,夫人却丢给了波儿,并用嘴“啧啧”发声去逗弄它。波儿叼过猪脚,从小青身上一跃而下,吃它的美餐去了。

    因为小青的反对,马二棒像漏了气的皮球,一下瘪了下去,颜丽与二狗也开始支支吾吾。吃过饭,酒席不欢而散!

    (四十一)

    看样子,台商的拖把厂是一口汤都不给王厂长他们留。开始,是高州所有用拖把的地方几乎都是台商的货。接着,省城的一些老客户也全都到台商那里买。因为,谁都不是傻子,台商的拖把质量好,价格又便宜,而且不止便宜一点,你凭什么要我买你那又差劲又昂贵的拖把。

    王厂长那里的拖把在仓库、在厂房里堆积如山,拖把卖不出去,生产就没有必要,所有的残疾员工全部放假,王厂长放出一句话:拿拖把抵工资!脑袋灵活的员工还可以想想其它活路,像颜丽、二狗、小青、韦清这样的,就只好在家喝西北风了。眼看着顺菊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而四个大人连饭都没有吃,日子很明显是过不下去了。

    顺菊从医院回了家,脸色象雪一样白,白得瘆人,大人们心急如焚!颜丽说: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咱们想办法赚钱,先填饱肚皮再说。颜丽买来了鞋油,黑色的,棕色的,擦皮鞋的,擦旅游鞋的,只要是鞋,她都擦,来者不拒!街上美女穿的筒靴,10元钱一双,但要擦上半天,颜丽看见了就直吆喝:擦鞋啦美女,保证让你的鞋像镜子一样发光,擦不好不要钱啦!王厂长来照顾她的生意了,坐坐坐!颜丽不再有霸王花的威风,此时像摇尾乞怜的狗尾巴草。王厂长坐上去,颜丽在他鞋边插上两块纸板,先用绒布打磨起鞋面,头低得快吻上鞋了,两只手拉锯似的,不一会,鞋如明镜,再拼命地挤出一点鞋油涂在鞋上,用刷子飞快地刷了起来,最后,厂长的鞋就成了刚买回来的新鞋,王厂长丢下一张红票子,哼着歌曲扬长而去!好像过去绊的式样全捞了回来,而且,自己还是一个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君子,一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旁的二狗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在旁边像模像样地拉着二胡,随着曲子头一会低沉一会又扬起,《二泉映月》,如泣如诉!

    (四十二)

    波儿的腿被人打折了!那天,王厂长领着它想去拜访一下台商,一路上波儿欢呼雀跃,吭哧吭哧的。台商住的是一个临江的别墅小区,如果工作累了,能站在窗口眺望高州城唯一的一条江,江面白帆点点,有打渔的,也有客轮,有些脑壳灵泛的船主还搞了一日游,50元每人,赚得脑满肠肥。

    台商姓陈,就叫陈金,祖辈就在高州城,曾祖父是国民党的一个高官,1949年到了台湾,办了不少资产,陈金继承祖业回家乡投资,实业办得风生水起。高州城的这个拖把厂只是他所有资产中很少的一部分。

    现在生产全是电脑加机械化,员工只有几名大学生,可产品质量和生产效益却是高州城同类企业不能比的。王厂长的那个拖把厂他也听说了,都是些残疾员工,员工素质,厂子实力根本不能比。

    王厂长在生活小区的门口就被保安拦住了,保安觉得他不像拥有别墅的人,又没有小区业主通知他有客人来,于是王厂长在门口满头大汗,波儿也呲牙咧嘴朝着保安大叫起来,并作势要咬保安,保安掏出警棍对着波儿前腿就是一扫,波儿腿瘸了,跪了下来,眼泪在眼里打着转转,由汪汪直叫变成了哀嚎,像漆黑夜晚里坟堆上的鬼。

    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过去的王厂长,不可一世,开着几十万的奥迪在街上大摇大摆,可奥迪是公家的,现在已经卖了抵员工的工资,而且这还成了一个黑不隆咚的无底洞。

    王厂长和波儿是搭公交车来的,的士都坐不起。波儿口里流血了,飘飘洒洒洋溢着腥味,王厂长都要哭了,只差没给保安下跪。

    王厂长说要找台商陈金,保安在业主花名册中找了一下,确实有一个叫陈金的台商。保安见波儿朝他跪着,“呜呜”地哀嚎,也有些可怜他们,就给陈金打了个电话,陈金却推说忙,不见王厂长和波儿,王厂长抱起波儿,嘴在波儿脸上亲了又亲,“宝贝儿,宝贝儿”地唤着,波儿脸上满是唾沫,眼神里只有失落和无奈,狗鼻子一抽一抽的,王厂长紧紧抱着波儿嚎啕大哭,像一个被遗弃在街头,找不到爸妈的孩子。

    (四十三)

    王厂长和波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反正,他们只感觉自己腿上像灌了铅,每移动一步好像都要拼出自己的这条老命,王厂长给波儿简单包扎了一下,用的是厂里的一些烂抹布。奇怪的是,波儿一路上却没有唤叫,相反,眼神却很坚定,泪水也干了,甚至还用舌头舔起了王厂长的嘴,王厂长只感觉嘴边热热的,腻腻的,一个柔柔的东西在他脸上涂来涂去,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他知道,这就是波儿的爱抚。

    当厂长夫人见到受伤的波儿,“叭”地一声就给了王厂长一个大嘴巴子,王厂长知道自己该打,躲到角落里忙去了。夫人的眼泪像黄河之水天上流,哗啦啦地成了瀑布,边哭边骂王厂长,这个窝囊废,这个挨千刀的,怎么不死在外面,亏了我家波儿,我的心啊,我的肝,我的命啊,我的魂,是谁这么黑良心啊,欺侮咱家波儿!不行,我得去算帐,我要报仇,打波儿就是打我们王家,打我这个女人的脸啊!姓王的,是谁下这么狠的黑手,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找他评这个理,姓王的,姓王的,你怎么不吭声了?啊呀呀……厂长夫人捶胸顿足!

    (四十四)

    波儿为了员工光荣负伤的事传遍了拖把厂。拖把厂的残疾员工自发来看望它。有的砍了一块骨头,新鲜的;有的准备了一块猪肝,说让波儿尝尝荤,小青和韦清从剩的不多的存款里拿出50元买了一块波儿最喜欢的牛排,来看它。它大快朵颐。现在王厂长的家境已经没办法让波儿住医院,波儿就在家呆着,聂二狗和颜丽也来了,还带来了崔半仙。厂长夫人见了崔半仙,就象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半仙啊,半仙,咱这是怎么了,原来我们要山有山,要水得水,连波儿出去都昂首翘尾。现在怎么沦落成这样了。半仙啊,您想想办法救救我们,救救拖把厂这些残疾员工吧!

    崔半仙戴着墨镜,手里一把纸扇,朝厂长夫人一拱手:要想翻身,就必须让波儿来当这个厂长。刚才我给波儿把了脉,它的脉象平稳,偶尔又异军突起,是你们拖把厂的九五之尊。边说,崔半仙边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当然,崔某这话你们大可不信,但走着瞧!

    崔半仙的话迅速传遍了拖把厂,乃致整个高州城。高州城的市民将信将疑,议论纷纷。可拖把厂的那些残疾员工却都是深信不疑。波儿为了我们,命都差点豁出去了,现在和我们一样变成了残疾,既然这样,就让波儿当我们的头,让大伙来选,让这个王厂长下台!

    拖把厂和整个高州城的舆论是一波一波的,波儿当厂长的呼声越来越高,连赵书记和肖副省长都压不住。

    终于,肖副省长亲自下来了,他充分听取了群众的意见,决定在职工群众中来一次真正的民主选举,谁的票多,谁当厂长。赵书记也亲自监票。唱票人是小青和韦清。

    那天,天空万里无云,气温高达35度,王厂长在选票箱的右边,汗如雨下,整个衬衣都沁湿了,头低着,好像地上有钱捡。波儿坐在选票箱的左边。颜丽和二狗不停地给它扇着扇子。波儿的舌头绯红绯红的,伸得老长,不时冲着下面的选民汪汪直叫,好象在做竞选演说。

    厂长夫人都没脸陪着王厂长竞选了,在人群后远远地望着。厂长和波儿,如果要夫人选,她也会选波儿,因为事实已经证明王厂长不行,跟着王厂长,大伙就没饭吃!以前靠着国家的扶持政策还混得一碗饭,现在,国家依旧扶持,却举步维艰,汤都喝不上一口。什么原因?因为现在是市场经济,国家给一口是一口,杯水车薪,产品生产出来没人要,等于国家给的都消耗掉了,却产生不了效益,赚不来钱。在台商的拖把厂面前,没有一点竞争优势。于是,这样下去就只能被这个世界,被市场无情淘汰。到了换厂长的时候了!

    (四十四)

    选举结果既是意料之中,也让人匪夷所思。波儿全票当选为拖把厂厂长,小青和韦清当选为副厂长,小青还是常务的。

    波儿的一举一动,小青都明白是啥意思,他比王厂长一家更懂得波儿。其实王厂长也投了票,他选的也是波儿。他知道,如果选自己,他就只有一票,但这一票,傻子都知道是谁投的。

    小青、韦清当选后,小顺菊高兴得手舞足蹈,“我老公当领导啦,我老公当领导啦!”顺菊一路在街上走家串户地小跑,一边喜上眉梢地嚷嚷着。顺菊经过医生维持治疗,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也许是好消息到来的缘故,顺菊原先白纸一样的脸有了些许红色,因为化疗和放疗,她剃成了光头,头皮在日光下像镜子样闪闪发光。颜丽和二狗在顺菊后面跟着,医生说小顺菊的情绪不能太激动,也不能做剧烈运动。

    刚刚小顺菊还在街上兴高采烈地叫嚷着,“哇”地一声,顺菊开始呕吐,早上刚喝的牛奶和稀饭全吐了出来。这些营养品是大人们省下来的。他们背着顺菊自己餐餐都是咸菜咽窝头。吃的东西吐出来后,顺菊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血,一缕殷红像一条小溪样在街上蜿蜒而流,火辣辣地红。颜丽与二狗忙扑了上去,抱着顺菊,“儿啊,儿啊!”地唤着,顺菊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血沫一鼓一鼓的。“小青、韦清,我要……要…见小…小青,韦…韦清!”而后,顺菊的身体渐渐地硬了,尽管远远传来了救护车让人皮肤起疙瘩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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