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青春炭笔的粉末
下午一点半，白粥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老师后脚跟着进门，宣布开始上课。
下午上课几乎就是上午的翻版，除了太阳照射进窗户的角度、稍微回升的温度以及忍住不犯困的学生人数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老师在讲台后面指指点点，学生在下面写写画画，千人一面，这就是高中时代的众生相。
不过这个时候白粥却没有再低头看书了，他把一本满满都是方格的作文本掏出来摆在桌上，然后在第一行居中写了“青春”，接下来就咬着笔杆冥思苦想了。
“他在干什么？”我也跟着看糊涂了。
“他在完成作业。”
“作业？”
“对，文学社布置的作业，今天下午就有文学社的每周一课，他如果这次还不交作业的话，会被社团除名的。”
“他不是好学生吗？怎么还会轮到被社团除名的地步？”
“这你恐怕就要问他本人了，他虽然加入了文学社，也有一定的文学功底，但他自从入社后就没有发表过任何一篇文章。”
“水平不够？”
“不是，是他就没有写过任何一篇文章。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给他题材不限了，可他就算连首打油诗都没写出来。”
“啊？”
这未免也太让人意外了，我以为白粥虽然平时木讷一些，但起码在文字表达能力上还是高人一筹，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文学社老师每周都会在课后布置一个作业，大抵上就是给社员们一些方向或者主题，按照这个主题写一篇文章上交。这作业白粥已经欠了四篇，今天是最后期限。如果今天他再没有任何作业交上去，虽然不会被老师勒令退社，但也会被从此当做是社团的边缘人物，基本不能参与文学社的正常活动了。”
“这是为啥？”
镜头里的白粥还是面对着几乎完整的白纸一筹莫展。
“我看他写的题目是‘青春’，这就是老师给的命题？”
“不，是给的主题是青春，题目自拟，题材不限。”
“主题和题目不是一个概念呀！我上学的时候写作文经常会犯的错误！”
“你觉得一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会不知道作文主题和作文题目不是一个意思吗？”
“那他这是在……”
“说明他没有任何灵感，他实在想不出以青春为主题的题目来，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
“他平时灵感不是挺多的吗？”
“那些只是一时的有感而发，大抵上更像是牢骚话，你难道以为把这些话凑到一起就能当文章交上去了吗？”
“也对……”我再度沉默下来。
可以看得出来白粥同学确实相当煎熬，他最后放下笔，又从抽屉里摸出来一本书刊——由此可见，他的抽屉里除了教科书以外真是应有尽有啊！
书刊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丹霞”二字，用的是水墨风的字体，封面的配图也是留白为主的简易山水图。
翻开书刊，里面是由一页页的短篇文章组成的，每篇文章的作者都不一样，应该是某种集结成册的刊物。
“这是什么？”
“校刊。乐兰中学的丹霞文学社自己出的，里面是社员发表的作品，还有一些社员在大赛上得奖的转载作品，只限于校内传阅，不作为商业用途。你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难道不知道这个吗？”
“我当时上学的时候，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玩意！”
“这也难怪，校刊的发行量不大，大多数都堆积在一楼的借阅室，想要看的同学自己去领就行。但从发行到三个月后，借阅的人也不会超过三位数。”
“那白粥同学突然翻开他社友的作品集，是想从上面找灵感吗？”
“估计是的。”步老师点头道。
我们跟随着白粥同学的视角，他翻书翻的很快，从他书页陈旧和褶皱的痕迹来看，这本校刊他已经翻过不少次了，内容也许已是烂熟于心。
可惜白粥并没有在校刊上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于是他继续低头翻抽屉。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他的抽屉里真的是除了教科书啥都有——
只见他又掏出了四本小说，七本薄厚不同名字也不同的期刊杂志，两部厚如字典的文学大作，甚至于最后他还找出了一本漫画书！
白粥就像翻阅字典一样，一本本地快速翻过，他的视线几乎只在翻开的书本上停留一秒，接下来要么就是快速翻到几百页后的第二面，要不干脆放弃这本书，打开第二本。
“不就是青春主题的文章吗？有这么难写吗？”连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这话说的，要不换你来写？”
“不不不，我就是随口一说……”
“那真别就随口一说，反正你也是要学习写小说的，不如在这个时候就考考你。如果要你写一篇以‘青春’为主题的文章，你打算怎么写？”
“不是，我真的就是随口一说，怎么还考起我来了？我上一题还没做出来呢！”
“你又不是没上过学，你老师会因为你数学卷子没写完就不给你发英语试卷吗？”
“你这么说我竟然无言以对。”
“所以就乖乖的，以‘青春’为主题……”
我冥思苦想了半天，“可我的青春真的没什么好写的啊！我就是跟普通人一样，上课睡觉下课撒尿，考前拼拼命考后打游戏，成绩永远稳定中下游。有喜欢的人但又追不到，打篮球只能在边场看高手耍帅，考完试又只能看学霸秀成绩……我的青春有怎么可写的？”
“所以你是觉得那些小说里、影视剧上的青春故事都是因为作者他们本身就经历丰富？他们就能把翘课、打架、堕胎、车祸、校园欺凌一样不差都体验了一遍？”
“那也不能这么说……”
步老师忽然加大了音量：“事实是什么？事实就是我们大家经历的青春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唯一不同的是什么？是内在，是细节，是你作为你唯一能感受到东西……在你的青春岁月里，就没有什么让你记忆深刻的事？”
“你还别说，我真就没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我本打算将咸鱼本色贯彻到底了，但还是想起了什么，“唯有一件事，但又和青春校园没什么关系……”
“说说看。”
“还记得我之前说我的奶奶去世吗？”
“记得，你和你奶奶几乎是陌生人的关系。”
“我和我爷爷其实也是这样，他们老人家我几乎都没见着过面，奶奶去世之后爷爷也相继去世，但第二次葬礼我没去。因为我拒绝了。”
“拒绝？拒绝去参加葬礼？”
“对，很过分对不对？很没良心是不是？很不讲道德会不会？很……”
步老师伸手打断我：“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你不必先通过自损来找台阶。”
“好吧，其实这件事说出来我就觉得肯定会有人看不起我，或者骂我不孝顺之类的。可我就是害怕呀！我参加奶奶的葬礼时，那时候是凌晨两点多，我被亲戚叫醒，说是奶奶要火化，要让我下去。
我本来是很不愿意的，这种事情叫我一个小孩子去有什么用？哦对了，我那个时候才13岁，刚上的初中。我就下去了，所有人都聚在奶奶的灵堂那里，和我不敢过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很害怕。
后来听说他们要把奶奶的棺材移出来搬到车上，我当时赶紧背过身去不敢看，搬完棺材后我和爸妈还要坐车一起去殡仪馆等待火化。出村的路上什么铜锣铂镲还有烟花爆竹弄得是震天响，但我还是非常害怕。
那时候天是灰的，风是冷的，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像是黑夜一样黑，我感觉就像是世界末日了，仿佛这个世界再也不会亮起来，太阳再也不会升起来把温暖的光洒在大地上。
火化完后奶奶就成了一个盒子就能装完的存在，回到村子继续敲锣打鼓，有人举着黑伞在那里跳来跳去，这些我都看不懂。但似乎周边的人都很开心，就跟他们守夜时打打麻将吃吃饭一样，唯独我坐立难安。
从那之后，我真的不想参加任何人的葬礼，这种经历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层阴影蒙在我的心上。后来爷爷去世的时候，爸爸喊我去，我就拒绝了。”
“原来如此。”步老师听说，只是点点头，还没有做出任何的评论。
“还有，爸爸喊我去爷爷葬礼的时候，我很快就拒绝了。爸爸就说我‘那是你爷爷！你怎么也要去露个面吧！’，我就摇头捂着耳朵大喊‘我不去！我不认识什么爷爷，我没有爷爷！’”
步老师沉默了。
我看着他的沉默，下意识咬紧了嘴唇，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浓烈的担心。
步老师看到我的紧张，露出了轻轻的笑容：“别害怕，我之前就说了，我不会因为这些事而责怪你，这是你的选择，没有人有权干预。”
“可我这样做不是很孝顺吗？”
“孝顺只是相对的，如果以‘孝顺’的名义强行要求人做事的话，那就与孝顺无关了
。我记得之前有个节目，那个节目上一个从小就被丢弃的女孩长大了，找到了她的亲生父母。但女孩也只是想见见她的亲生父母，知道他们叫什么，长什么模样而已。她的养父养母对她很好，也是他们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很爱养父养母，而对亲生父母没什么感情。
但那个节目最后，居然强行安排女孩和亲生父母相认，并施加‘孝顺’的重压，要求女孩跟亲生父母回家。女孩哭着喊着说不，但还是被强行‘家人团聚’了。
那时我就认识到，有时候我们一直尊崇的正义也好，道德传统也罢，在有些时候也会成为刺伤别人的暴力。”
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从平板里传来的翻书声渐渐地小了下去，连频率也跟着变慢了。
我瞄了一眼平板，发现白粥同学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篇文章在看，不像之前那样翻书如疾风。
“他怎么了？”
“他又沉浸进去了。”
“沉浸进去什么？”
“故事里面，他这个人有一点沉浸式阅读症，一旦沉浸到故事里面的话，就会对外界发生的事置之不理，或者反应迟钝。”
“那这意味着什么？是说他读的书越多越呆滞？”
“意味着他的文学社作业是不能按时交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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