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请严肃
“胡闹!这简直就是胡闹!”
啪的一声,厚厚的文件袋以相当一本《辞海》的份量砸在办公桌上,震得整个房间内都是嗡嗡的回音。
我和步老师坐在椅子里,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差点从位子里原地蹦起来。
但还是不敢,这要看人。
如果在你面前砸桌子的是你的顶头上司,那你说什么也不能跳起来,不然他觉得你可能要造反,你自己也觉得自己会造反。
“你们两个得失心疯了?啊?没有脑袋吗?不会思考吗?啊?活腻歪了?啊?生活没趣味了?啊?作死呢?啊?”
这个在我们面前一句话带一个致命疑问词的女人,真就是我们的上司,任姐,俗称女魔头。她是粟宇编辑部的主编,负责像我这样喽啰般的实习编辑考核,还有像步老师这样不负责任的作者。
任姐一句话里带着十一个“问号”,但我和步老师只能全程低着头,一个问题都不敢回答,开口反驳就是死罪。
毕竟我们有错在先,这时候就看认错态度有多诚恳了。这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初中时候每三天被老师叫进办公室一次,什么时候点头什么时候声泪俱下完全水到渠成。
任姐气得坐立难安,本想着坐下来把这件事说清楚,又气得站起来在办公室里兜圈子。
“你们可真棒!说起来可真给我们粟宇编辑部长脸!我以为你这几天不见干什么去了,结果去了帮派内部?还和人打架?你也真有志气,一打就和人帮派老大单挑,你怎么不再夺了人家旗号出来自立为王呢?”
任姐对着步老师就是一顿数落,我看步老师身处暴风雨的中心,实在有些不忍,想要解围:“其实步老师他……”
“还有你!我让你去做什么的?我让你看住他!他是作者,他吃饭睡觉逛街你都要看住了,实在不行就一天24小时把他绑死在写字台前。你倒好,跟着他一起进了帮派,你是猪吗?”
“可我们是被绑进去的,不算我们自愿……”
“废话!大晚上在那个区乱转,不绑你绑谁?”
我哑口无言。
宝宝心里苦呀!那步老师说要做的事情,我一个徒弟能随便拦得住吗?我不跟着他一起,我怎么知道他究竟要玩什么幺蛾子?我也是为了看住他,尽了最大的力呀!
眼见任姐发脾气还要好一会儿,我先简单说明下我们此时的处境。
从囚龙帮回来的第二天,电视上就出现了对应的新闻,说是警方已经逮捕了囚龙帮的幕后头目,牵涉出背后数次扰乱社会治安的案件,还有一件较大的绑架案,但具体情况没有说明,网上也搜不到。
玉叹兰被抓,正应了俊哥跟他说的那句话:“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否则社会难容人。”
混帮派被逮捕,这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谁让你不干点正经事?世界上这么多良民你不学,非要当刺头儿。刺头儿你也要先看法律嘛,这都规定死了的,哪些刺头儿能做,哪些不能,不然直接就地正法。
不过我最惊讶的是,囚龙帮被抖出来的内幕只有一些小打小闹,无非是参与了帮派争斗,里面也没说他们是去劝架的。这很正常,三个人混在一起,你或许还能看得出来是有两个人在打,一个人在劝。但三个帮派混在一起呢?
你要说混混去劝混混的架?听不懂,太深奥,说成窝里斗、黑吃黑估计才更容易被人接受。
我就是觉得囚龙帮的地下无线网络信号不好,手机网速慢,兄弟们跟不上时代发展。现在怎么兴劝架呢?看到有人打架肯定是先掏出手机发朋友圈啊!
算了算了,不聊这个了,不然又是敏感词警告,那我只能隔着铁窗缝给你们讲故事了。
我和步老师被任姐骂了狗血淋头后,写了一份五百字的保证书,核心思想是“我再也不敢了”及“坚定不移做一个正能量积极向上的好青年”,在那之后,我们才得以踏出编辑部的大门。
回家做地铁的路上,座位对面的小电视还在放有关囚龙帮的新闻热点,我在想,那天到底是谁报的警。
“别问了,是他自己报的。”步老师如是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仿若听见天方夜谭。
“你还记得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吗?”
“记得啊,他说门口有礼物,就是丑了点。”
步老师轻咳一声:“再上一句。”
“呃……好像是什么恨啊爱啊乱七八糟的。”
“没有爱,只是恨。他说仇恨是不能转移、取缔、终结或平复的,唯一让仇恨消失的方法,就是恨的人自己放下或者选择忘却。”
“有点深厚,听不明白。”我实话实说。
“你不明白也很自然,因为中间有一段信息我没有给你们看过。是在俊哥的日记本上,一开始被放在假尸体上的那本。”
我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可那本不是空的吗?”
“前面是空的,后面有内容。不过不是俊哥写的,是玉叹兰写的。他记录了他复仇狗贼的过程,在俊哥消失后,他一心扑在复仇上。他花了很多心思,抓到了狗贼,关在地牢里殴打他。并宣称绑架他要求家属付赎金。”
“以玉叹兰的冲动性格,他甚至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我说。
“是的,但他没有。可能和俊哥有关,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突然想开了。他绑架狗贼只要了很小的一笔赎金,把钱全分给兄弟们,骗他们有一个任务,把他们支出基地。自己报了警,把基地的位置供了出去。”
“他想抗罪?”
步老师摇摇头:“抗不了的,现实没那么理想,凡是和这事有关的,最后一个也跑不了。至少狗贼也不允许他们活下去。玉叹兰终于是想明白了,他们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动得了狗贼。
你可能觉得大家都是人,一刀下去总该见红,可总有人身上穿着铠甲,有些人则是裸体。你要开战,带给自己的痛苦无穷无尽,而别人却不痛不痒。对于他,最好就是自己主动放弃报仇,选择理性。”
“可万一穿铠甲的人很坏很坏,裸体的人勤勤恳恳却还被欺负,那怎么办呢?也要忍气吞声吗?”
步老师沉默了很久,说:“别问这样的问题。”
我一愣:“为什么?”
“像我们这样没有法律常识的人,都觉得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有人杀了人,我们就会喊‘死刑!死刑!别让他活着!’,我们甚至觉得无期徒刑都是不能接受的。可司法有他们自己的系统流程,最后可能判人十几年的徒刑。我们觉得不公平,恨不得法官别审案子了,直接用法槌敲死被告人多好。但不能这么想,也不能这么做,因为我们要守规矩,没有规矩,世界就更乱。
还有些个别情况,比如一个人打伤了老人,老人躺在医院里戴着氧气面罩生死未卜。老人的家属家境贫寒,自己变卖了家产也耗不起昂贵的治疗,他们需要的是对方赔偿医药费。可因为证据模糊的缘故,案子判决一拖再拖,可能要一年甚至两年的时间去还原真相,还老人家一个公平。我们总说‘正义也许会迟到,但从来不会缺席’,这话是对的,但往往迟到也是很要命的。因为可能等到正义出现了,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就算赔偿多么巨额的金钱,也不可能买回一条人命。”
“在这种情况之下,就容易滋生出一些‘私自审判’的组织,他们奉行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杀了人,那你也要死。你打伤老人害人住院,你必须赔钱,你跑了我就卖你的家产。这种组织在民间说是大快人心,可正常运作的社会不能允许这样的组织存在,它只能滋生更多的仇恨,最终毁掉充满秩序的世界。”
“现在你明白,玉叹兰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吧?仇恨,是绝不能扩散出去的。当你觉得实在放不下的时候,想想这个世界,想想无辜的人,他们本该岁月静好,你怎么舍得让他们一同受罪?”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所以,是玉叹兰自己在最后的时候想开了?放下仇恨,比施展报复需要更多的勇气,亏我以前还一直以为玉叹兰是个怂包莽夫。”
“一般仇恨到了极点,要么是释怀,要么是爆发。爆发是最恐怖的,有些人被逼急了,是会以命相逼的。”
确实,这种人最可怕。
就好比你含辛茹苦抚养女儿一点点长大,从抱着大人乱转的小不点成长为亭亭玉女的女孩,她很争气,成绩优异,家里送她出国读大学,女孩的前程似锦,美好的人生在等着她。
结果一名恶徒突然横穿她的人生路,用匕首刺死了女孩,在异国他乡,在没有人知道的夜里。恶徒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没有工作没有亲人,他没什么可失去了,所以什么都不怕。
他可能是突然想杀个人,可能是贪图美色财物,但不管理由是什么,他这样的废物就如此轻易地毁掉了女孩的一生,同时也毁掉了一个家庭。仿若那长达二十多年的过往就同云烟般消散,换回的只有一坛子的灰烬。
女孩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从炼制成形打磨抛光无数道工序里获得的精品,摆在橱窗里,围上围栏,写上‘禁止触摸’。大家都感叹瓷器的美丽炫彩,观赏时大气都不敢喘,生怕破坏这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美韵。
结果一个醉汉走路的时候自己绊自己一跤,往前一扑,越过围栏一碰展品,咔嚓,无数人奉为珍宝的美好就这么碎了一地。然后醉汉挠挠头,毫无歉意地说‘哎呀,不小心脚滑了’,怎么办呢?怒斥着要他赔偿?可就算赔偿了,瓷器就会从地上飞起来自己拼回原来毫发无损的样子吗?
这世上拥有越多的人越怕死,越怕什么都没有的人。因为他们毁掉瓷器只要一瞬间,而瓷器要却要花上几百年去沉淀它的底蕴。
“伤害别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步老师说。
我赞同,举双手双脚。
地铁咔嗒咔嗒地往前行驶,明亮的灯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地铁上有疲倦的旅人、有欢闹的孩子、有打扮奇异的年轻人、有相依为命的老人家,透明干净的窗户外映着彩色广告屏幕,电视里放着动画小人演绎的公益节目,我们在车厢内摇摇晃晃,去往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愿和平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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