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理性的孩子
“那就是小悠？”我试着把脑袋往栏杆里塞进了一些，试图看得更清楚，“他犯什么事了要当众‘公开处刑’？”
“不是犯事，你看边上的横幅，是奖学金评选大会。站上面的人是全校第一，待会还要给他发奖状呢！”
“真的假的？他为什么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要问本人去。”
我们站在栏杆外，听着身边接孩子放学回家的叔叔阿姨津津乐道。
他们讨论的话题中心当然是那个名列前茅出人头地的小悠，说起来人家的孩子眼里有泛着激动的目光，一说回自己的孩子，那道光就瞬间熄灭了，只剩下“哎呀，我家孩子就是不听话，不好好学习，整天玩，就不能学学人家……”
校长这时说道：“李子悠同学今年是第三次获得全校第一名的好成绩，他的成绩离不开自身的勤奋，离不开老师的栽培，更离不开学校的支持！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恭喜他！”
底下哗哗地拍着掌，有些人的脸上明显写着“这一幕我去年就看过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的表情，没想到小学生的表情就可以这么丰富了。
司仪披着彩条端着奖状上台，校长接过再颁给李子悠同学，李子悠同学头也不抬，接过奖状又恢复成罚站的姿态。
校长也见怪不怪，毕竟小悠已经是第三次获奖了，估计他前两次比这态度还冷漠，校长自顾自地说话，说完后群众再一鼓掌，这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颁完奖就放学了，家长在校门口一字排开，看着铁拉门缓缓地打开，等着他们的孩子鱼贯而出，一下撞入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的怀抱。
小学的小朋友还是很活泼的，背着书包走路一蹦一跳，离得近的还能听到他们中的对话。
“你为什么踩我脚啊？”
“我哪有！你平时也经常踩我啊！”
“我哪有！我今天是新鞋子，你踩了就脏了啊。”
“……”
“你干嘛又踩我？”
“我哪有！”
……
“我早跟你说了，你玩98K不行，决赛圈你换M249这把我们早就吃鸡了。”
“看到没？我貂蝉四杀！锅爪Q！”
“跑毒啊你还打还打还打，打个西瓜菠萝棒棒糖！”
“哎哟！这个打野怎么老来啊？他有病吧？你有病吧？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啊？”
……
“宇宙无敌超级龙拳！”
“天外流星翻云盾！”
“反弹！”
“再反弹！”
……
“你家今天晚上做什么啊？”
“我奶奶做红烧肉。”
“哇！真好啊，我也想吃！”
“那你来我家吃啊。”
“你爸妈会不会不同意？”
“他们敢？我家里我说了算！”
“你就拉倒吧！”
……
无数小朋友们从我们身边经过，说着听得懂又听不懂的话，我们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小悠身上，他拿着奖状走在人群之中，整齐干净的圆头发像一颗西瓜扣在脑袋上，一看就是乖乖子的模样。他也不和周边的同学聊天玩闹，走路只顾着低头看自己的脚尖，被人群带着走向校门口。
他也不看校门口的大人们，可能他清楚这些人里没有他的亲人。
“哎呀，看来我们的小朋友有点不合群呀。”我说。
“可能是因为父母出事的缘故吧？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后，就会变得沉默寡言，封闭自己。”
“那肯定是会很难过的，我看看这附近有没有糖果卖，小孩子就喜欢吃糖果，这样他会开心一点。”
我走向路边的小卖部，那里已经聚集了满满的小朋友们，他们买漫画书买赛车玩具买零食什么都买，经济力比我上小学的时候可好多了。我上小学买一包辣条都要考虑很久。
我仗着自己身高和体型优势挤入人群，把钱拍在柜台上说要一包糖果，我本以为会受到周围羡慕的目光，可惜没有，他们看我的目光像看火星人。
真是奇了怪了，在我小学的时候，一个人直接买下一整包的牛奶糖绝对是大手笔了，别人都是论个买的，五毛钱两粒。没办法，时代不同，崇拜的英雄也不同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小悠正好走到校门口，我和步老师一同挥手，但他压根就没抬头看我们。
“小悠！小悠！”我一边挥手一边喊，甚至跳了两下，生怕他看不到。
小悠听到声音抬头，十分纳闷地看了我们一眼，原来是想转身就走的，但我先人一步拦在他的面前。
“别走啊！我们是……”
“你们是陆姨雇来的保姆吧？”
“真聪明！不愧是全校第一名！”我竖起大拇指。
小孩子总是需要鼓励的，我在网上搜到的。时不时夸他几句，会让他产生足够的自信心，像小悠这样伤心过度的孩子，就要多多鼓励才行。
但小悠的反应和我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
他并没有很高兴，很平淡地说：“你们谁当妈妈，谁当爸爸？”
哈？这啥意思？我总有一种冒犯逝者的不安。
“陆姨照顾我的时候，总把自己比作母亲，她觉得我缺少母爱，所以很尽心地扮演家长的身份。我都替她觉得累。”
怎么说，这个小孩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有点难相处。
步老师说：“当你母亲不好吗？你还小，确实需要有人照顾。”
“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你怎么照顾……”
“我当爸爸！”我突然宣布。
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当爸爸，要么当妈妈。就跟玩过家家一样，一开始不抢到爷们的角色，就只能当“变性人”了。作为男人，我一马当先当爸爸！
“什么？”步老师皱着眉头看我。
“嘿嘿，老师你当妈妈肯定很称职的……”
“你当我哥哥吧？”小悠说。
“喂！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啊！他怎么还有第三个选项？”
“他看起来比你年轻，也很帅，当妈妈不合适，当哥哥挺好的。”
步老师认同地点头：“好眼力。”
“我给你糖吃，我能不能也当哥哥？”我开始贿赂。
“我不吃糖。”小悠摇头。
“那漫画书？你的同学们都在买呢，我们这位步老师很有钱的，他可以把这店里的所有书都买下来。”
小悠略带鄙夷地看了一眼小卖部里人满为患的样子：“那里卖的漫画都是盗版的，我才不稀得看。”
“你还挺有想法？你不爱看漫画？不对啊，我记得陆阿姨说你挺爱看的……”
“我当然看，我都是去书店帮老板整理书架，老板就会借我一本漫画，看完再还回去就能借下一本。那才是正版书，盗版漫画纸张材质和印刷问题很影响观看感受。”
“这不是雇佣童工吗？”
小悠抗议道：“我这是义务劳动！老板借我漫画也是正规流程，怎么就雇佣童工了？”
“嘿！这小子还有点俊哥的味道！”我非常惊喜地说。
小悠叉着腰说：“就算你想讨我开心，也拜托拿正版书来。你是大人，别让我看不起你。”
“你看看你，小孩子尽说大人话，这有漫画不就得了？我小学的时候连漫画都是同学大方赐予的……”
小悠看了我一眼：“你们这些大人是不是就喜欢拿自己的过去说事？”
“啊？”
“书上看到的，就像你们这一代的家长，动不动就拿‘我们过去可是很艰苦的，哪有你们现在这么幸福’这种话做开头。你是想让孩子明白你的良苦用心，还是想炫耀自己幸存至今？”
我竟然一时不该在怎么说才好，大脑都没反应过来，我居然被一个小学生驳倒了？
步老师摸了摸下巴：“确实，这种无法让孩子感同身受的教育是很模糊的。小孩只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他们的世界观就是根据他们现在看到的听到的学到的构建而成，如果家长非要给他们灌输二三十年前的思想观念，肯定会让孩子们十分不适，听多了也自然觉得烦。”
小悠很意外地看了一眼步老师，那眼神就像是电玩厅里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察觉出来是同路人的感觉。
“算了算了，回家吧，陆阿姨还在等我们呢。”我放弃争论，选择退让。
小悠跟在我们的身后，他应该是养成了习惯，喜欢走路看着地面。但这样走路很危险，我跟他这么说他不理我，步老师说的时候他才勉强答应。
看来他们俩的友谊已经结成了，问题我始终没有办法加入他们。为什么小悠就和“哥哥”亲不和“爸爸”也交流交流呢？
回到家里，和陆姨打过招呼，用钥匙打开了302号房。这是一间很简单的屋子，玄关是一条仅一人通过的走廊，卫生间就在入门的手边，空间也不大，比我大学的寝室厕所还小。
沿着走廊往前，走廊的末端是一台小型冰箱和厨灶，算是简易厨房了。厨房边上就是客厅，也叫卧室。房间很小，没有沙发，茶几上摆着还没收拾的碗筷，茶几后面是铺在地上的被褥，睡觉也是在这。
卧室没有电视，两侧墙壁摆着书架，上面的书都很陈旧，似乎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
房间设施真是一目了然，我说句残忍的话，小悠的家还没步老师家的一个浴室来得大。
步老师和小悠进了房间，就只能在被褥上对坐干瞪眼。我打算把水蜜桃放进冰箱，一打开冰箱里面堆满了汽水饮料，各种口味的可乐雪碧塞得满满当当。
“你怎么喝这么多碳酸饮料啊？”我说。
“怎么了？”小悠问。
“这不健康。”
“你管我健不健康！”
“你说对了！我们是来照顾你的，最重要的就是你的健康。”
“哼！你也想跟陆姨一样要我吃素！我拒绝！”
我问：“健康怎么就是吃素了？我也是肉食主义者！”
“那我就允许你继续在我家呆着。”
“感情我一句话说不对就要被踢出家门吗？”
小悠一抬下巴，吊着眼角，双手抱胸：“我的地盘我做主！”
你这么Diao周杰伦知道吗？
听起来有些可笑，明明那么旧那么小的屋子，说得好像谁乐意在这呆的样子。但小悠把这里当家，即使是睡在桥洞下搭窝的流浪汉，也有捍卫家的权利。
我想先把冰箱整理一遍，想把水蜜桃放灶台也没地方放。一口扣着的平底锅，一堆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筷子碗碟都堆在这里，没洗的也堆在水槽里。灶台用的是电磁炉，没有油烟机，和卧室也没有隔离门，做饭的时候估计会直接呛得睡觉的人从梦中惊醒。
真的是一点空间都没有了。
我只好把水蜜桃拿进卧室，放在地上，再回头去整理冰箱。
小悠看到说：“哦，看来你们已经买来了。”
“对啊对啊，陆姨说你喜欢吃我们就买来了。要不我洗一个给你吃？”
“我不吃，你把水蜜桃削一下，我对上面的毛过敏。”
步老师问：“你对水蜜桃过敏？那为什么陆姨说你喜欢吃？”
“前天陆姨突然问我爱吃什么水果，我想着一定是有新保姆过来要弄清我的喜好。我正好做实验需要，就随口说我爱吃水蜜桃了。”
啊咧？这小孩怎么回事？他这个年纪从哪学的，利用起大人来了？
“等我做完实验，这水蜜桃，还有这个……”小悠提着我之前买的牛奶糖，“你们都解决了吧。我家小，不及时处理的东西很占地方的。”
为什么我有种思想境界跟不上的感觉？究竟他是小孩我是小孩？这家伙怎么比我还现实理性？
“你说做实验，是指什么？”步老师依着他的话问。
“刮好毛了吗？”小悠对着厨房喊。
“快了快了，哎哟你别催嘛！”我回道。
可怜我大学三年生，居然要沦落给一个小学生刮水蜜桃的毛。
小悠等不及了，起身走到门口，步老师也跟着他走。
走廊真的如我之前说的那样窄，他们从我身后过去的时候，我都不得不撅起屁股让他们过去才能继续刮毛。
“OK！刮好了！然后呢？”
“把皮刮掉。”
我当时就怒了：“你既然要刮皮，干嘛还要我刮毛？这不多此一举吗？”
小悠反驳道：“毛留着！我要拿去毒死隔壁那条狗，天天我一经过他家门口就冲我吼。”
“哎哎哎哎哎！！”我和步老师第一时间捂住了他的嘴。
“小孩子不可以这么恶毒的，知道吗？”我语重心长地说。
“为什么不能？它上次还差点咬了我！”
“这样吧，我去和隔壁邻居商量下，让他牵着点家里的狗，你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OK？”
步老师则是说：“讲道理，就算你自己碰到水蜜桃的毛会过敏难受，不代表隔壁邻居家的狗会和你一样难受。”
小悠百般不情愿：“好吧。”
李子悠同学看来还是有点小孩子的天性的，觉得别人甚至动物都和他一样大家都是平等的，应该视水蜜桃为剧毒之物。可惜他怕得要死，可总有的人极为爱吃水蜜桃。
看到他还有孩子的性格，我倒是挺欣慰，这样就挺可爱的。
小悠又说：“但你还是要刮皮，因为实验不需要皮。”
谁说小孩子可爱的？站出来！我和你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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