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神童
李子悠同学还算说话算话，带着我们下了楼，来到了公寓后的车库。所谓车库就是类似建筑工地里用铁硼和泡沫板搭建起来的移动工房，一间一间用铁片隔开，用来给住户们停放车辆。
话说回来，要从如此倾斜又狭窄的山道上开车下去，周边又没有护栏，对司机的技术和心理都是双重考验。
小悠掏出钥匙打开了302房对应的车库侧门，里面没有车，倒是墙壁上摆满了工具和模具，还有一张长长的工作台，两端架着深灰色的虎台钳。
我看到了备用的汽车轮胎，“这里以前应该停着车的吧？车呢？”
“家禽。”步老师低声说。
“干嘛？步老师你看这有轮胎，那肯定是有车的吧……”
步老师用严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忽然觉得脖颈一紧，瞬间想起来了，又去看站在工作台前的小悠，他背对着我们，站在那里。
“对不起。”我诚心诚意地道歉。
我实在太冒失了，只想着车库里应该有车，但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这里原来是有车的，小悠的家里也原来有两位亲人的，车和亲人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从小悠的生命里。
我真是笨得可以啊！
小悠似乎没听到我的话，不耐地说：“水蜜桃呢？赶紧拿过来，愣着干什么啊？”
“哦哦。”
我提着完美削皮的水蜜桃放在工作台上，小悠伸手来接，我看到他手背上有亮晶晶的液体，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鼻涕，我也不敢多问。
“你还没说，你要做的是什么实验？”步老师说。
“你们看着就知道了。”
小悠提着刀来，正要动手，我赶紧抢过他手里的刀。
“哎哟喂，要用刀的活还是交给大人的好，你要切什么我来帮你。”
小悠不满地说：“啰嗦！我自己能行！”
“安全，安全第一！”我认真地说。
“算了，你帮我把水蜜桃切成两半吧。”
我一刀下去，汁水四溅，差点溅到我身上，我怀疑我切的是撒尿牛丸。
“你切好一点！别把果汁都撒了！”小悠无比嫌弃。
“放心放心，水管够。”我一边嘿嘿地笑，一边尴尬地处理现状。
小悠站在工作台前，甚至还没有工作台来得高，很明显这张工作台不久前该是一个身高过得去用的。小悠使用它的时候，还要特意搬张小板凳在底下。
切开水蜜桃后，小悠留下了其中一半，放在桌面上。又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枚铜片和一枚螺丝钉，插入了水蜜桃里。
我心里只觉得可惜，好好的粮食糟蹋了。
小悠又从线盒里取出了红黑两色的电极，红色接铜片，黑色接螺丝钉，小悠特意解释了一下，螺丝钉的表面是镀锌的。他把电极接好后，又拿出一枚电灯泡，把电极的另一端接通灯泡上的触点。
灯丝微微亮了一下，又熄灭了。
“咦？”小悠发出疑惑的声音。
“怎么了？失败了吗？”我关心地问。
“不应该啊，它怎么不亮？”
“你倒是说说看嘛，你究竟在做什么实验？”
“这么明显的水果电池你看不出来吗？”小悠气呼呼的，不知是因为我的智商还是电灯泡的无精打采。
“哦！原来是这个，听说过听说过，但……这好像不是小学课程吧？”
“当然不是，小学课程怎么可能会有这么高级的内容？”
步老师好奇地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个实验的呢？”
“书上看来的呗！是一本漫画吧，讲的是几个人漂流到了荒岛之上，其中一人借用岛上的水果搭上电线给手机充电，终于发出求救信号最后脱险。我觉得好玩，就想自己也里试试。”
“呜哇！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看来这句话果然没说错！一个小学生居然知道做水果电池，厉害厉害！”
“哼哼，厉害吧？”小悠毕竟是小孩子，在自己感兴趣的方面被夸了几句，不自觉开始得意起来。
我当然要捧他的场了：“厉害！在下甘拜下风，心甘情愿尊称你为‘神童’。”
结果小悠立马就不开心了：“我不喜欢这个称号。”
“咦？神童不好吗？那‘天才’？我跟你说，这是我对聪明的孩子最高的敬意了……”
步老师扯过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边，“别说了。”
“怎……怎么了？”我还是不明所以。
“既然他不喜欢，就依着他。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保姆的，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虽然还想追问什么，可步老师既然都这么说，我自然是同意了。
我走回到小悠面前，扶着膝盖半蹲下来：“那你喜欢我们叫你什么呢？”
“像哥哥刚才说的那样，少爷，就很不错。”小悠坏坏地笑着。
这小孩子啊……有时候也真够损的。
“少爷，”步老师很自然就接受了这个称呼，“你知道它为什么不会亮吗？”步老师指着灯泡。
“为什么？”
“你这灯泡是从家里的台灯上拆下来的吧？它的额定电压比这水果能提供的大很多，你当然不能使它发亮了。”
“那……我该怎么办？”
步老师环视一圈，指着车库上的门铃说：“那上面有个会发光的小灯泡，你可以把它拆下来，就能用了。”
“喂，步老师，这不太好吧？”
“培养孩子的兴趣就是考验他的动手能力，我小时候还拆过收音机的半导体呢！这几乎是每个孩子实践的必修课了。”
我撇撇嘴：“我可不像你，我小时候很乖的，从不乱拆东西。”
“养东西啊，蚕宝宝乌龟金鱼小白兔之类的，虽然最后都被我养死了。”
“那你比我们可怕多了，我们碰的是非生命，你却在祸害小生命。”
“对，对！”小悠点头表示赞同。
“我也是有认真地在养的好不好？问题是它们太不听话了……”
步老师开始教育小悠：“看到没？明明是自己的原因却找借口，我们大人管这叫‘甩锅’。”
“甩锅！甩锅！嘿嘿嘿。”小悠又学了一个新名词，很是高兴。
“喂喂步老师，你别拿我做反面例子啊。”我苦着脸说。
步老师也笑着说：“那你就在孩子面前做点正面积极的事啊，别把人家带坏了。”
“积极是吧？OK，门铃我来拆！保证完美！”
我试着想把门铃从墙上扯下来，但这玩意不知道是用502还是螺丝钉定在了墙上，根本拿不下来，扣的我手都疼了。
“笨死，你就不能用螺丝刀吗？”小悠看不下去了。
“哦，谢谢。”
我接过螺丝刀，试着撬了撬门铃的外壳，除了刮出两道明显的划痕，壳是没撬起来的。
“我给你螺丝刀是让你拧螺丝，哎哟我的天呐！”小悠捂着脸，大呼悲哀。
我脸上发烫，把螺丝刀递给他：“你自己来！”
“自己来就自己来！”
小悠把板凳搬过来，踩着板凳往上，可惜门铃是按成人身高设计的，即使他踮起脚尖都够不到门铃。
我上去把他抱了起来，这小屁孩还挺沉，我托着他的腰往上举，好让他能碰到门铃。
小悠鼓捣了一会，拿出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灯泡说：“是不是这个？”
步老师点头：“对，这叫二极管，现在的你可能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你可以用水果电池就把它点亮。”
小悠回到工作台前，问：“二极管是什么啊？”
步老师却跟着问我：“二极管是什么？”
我拼命摇头：“你都不知道还问我？我高中老师都没讲过……”
步老师对小悠说：“你看他都不知道，这个知识对你来说有点超纲了。”
“我要知道嘛！”小悠非常倔强。
“简单来说，二极管是一种电路里特殊的组成部分，它能让电流只从一个方向通过，从规定的方向通过，电流不会受到影响，电器也会正常工作，也就是灯泡会亮。如果电流方向相反，走到二极管这里就被阻断了，其实是电阻变大电流变小，灯泡就不会亮。”
小悠从工作台上拿起一根塑料扎带问：“是不是跟这个很像？”
“对，差不多的原理。”
“看！我还是很容易听懂的嘛！”
“真不愧是神……少爷！”我疯狂鼓掌。
“看看人家，”步老师又把矛头对向我，“人家老师教过电路的基本知识吗？可怎么人家就知道主动学习，你遇上老师没教过的就干脆一问三不知？”
“就是！你看看我！”小悠跟台复读机一样学着步老师的话。
“我……我要考试的啊！”我振振有词。
“考试之余呢？”
“哪有什么考试之余，高中三年哪里有空发展别的兴趣特长？白天黑夜晚上做梦都用来应付考试了！”
“你这还是借口。”步老师盯着我说。
“好吧。”我如泄了气的皮球肩膀一垮，“主要是我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不知该把课余时间用来做什么好。”
这……这不对啊！不是要教育小悠的吗？怎么到最后全都来教育起我来了？我都高考完多少年了，就不能给口喘息的机会吗？
小悠把二极管接上，电路接通，二极管上的灯泡的确亮了，但光芒很微弱，几乎什么都照不亮。
“效果不理想呢……”我幽幽地说。
“是啊。”小悠也很失落。
步老师循循善诱：“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呢？”
“不知道啊，你之前不是说灯泡不亮是电压不够吗？那为什么这么小的灯泡也不亮啊？”
“可能这只水蜜桃能提供的电压的确不多吧？”
“是不是和被他弄洒了果汁有关系？”小悠瞪着我说。
我格外不服：“哎哟哟，是你叫我切开的。看到没，你这就叫做‘甩锅’。”
“严格来说，你刚才的怀疑也是有道理的。”
“听到没？我说的是对的！”小悠开始硬气起来。
步老师又说：“但根本的原因不在这里……”
“听到没？不是我的错！”又轮到我硬气了。
小悠很是不解：“那原因是什么呢？”
“你可以试着把这一半的水蜜桃再切成三份，然后用同样的方式插上铜片和螺丝钉，用导线一一连接起来。”
小悠照做了，灯泡居然立马就亮了起来，而且比刚才亮了许多！
我都感到十分惊奇：“这是怎么回事？”
“知道这叫什么电路原理吗？”步老师问小悠。
“串联！”我抢答道。
小悠白了我一眼：“跟小学生抢答物理，你还很骄傲啊？”
“……”
我就该闭嘴的，言多必失啊！
小悠又嘟着嘴巴问：“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桃子都是一样的，怎么结果不一样？”
“是哦，刚才是一半，现在还是那一半，不过又切成了三份，这有什么区别吗？”我也跟着问。
“你这都不知道吗？”小悠鄙夷地说。
“难道说你知道？”
“我是小学生，我不知道很正常！”
“我是大学生，我不知道……是在考验你呀。”
“鬼才信你！”
“鬼才不信！”
步老师无奈地说：“你别和孩子拌嘴啊，知道就说出来。”
“呃，其实我不知道。”
“切！让你不懂装懂！我鄙视你！”小悠做了个鬼脸。
“我也鄙视你！略略略略……”我对着他吐舌头。
步老师捂脸道：“我们是保姆……注意身份。”
“对哦……”
“好吧，我先来说说这里面的原理。为什么同样的水蜜桃切成三份串联起来电压会更高呢？其实和串联的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水蜜桃自身。当水蜜桃切开后酸度可能会减少，这会直接影响到电压，但影响不大。但切开的部分流动离子密集度是差不多的，形成的电压也和原来的一半桃子相当。这就等于是原来三个桃子的电压加在一起，灯泡也会比原来更亮一点。”
“那岂不是再切几块，灯泡就会亮到爆炸？”我开始异想天开。
“当然不是这样，主要是在足够低的电压下才会有的现象。你切得再多，它到一个电压值就不会再上涨了，也是这只水蜜桃能够释放的能量极限。”
“原来如此……”小悠托着下巴，撅着嘴巴，认真思考。
“你听懂了？”我问他。
“一点点吧，让我再想想。”
“不会把你的小脑瓜给烧坏了吧？”
“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是有远大志向的人，怎么会被这点小问题给难住？”
“哦？你还有远大志向？说来给爸爸听听？”
“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你还看《银河英雄列传》呢？看得懂吗？”
“有些不懂的字需要查字典才行，不过我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人类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星际殖民时代呢？”
我瞠目结舌：“呵！你的眼光还真是放得长远啊！”
“我也看过《星际牛仔》和《太空堡垒》的漫画，那上面都说坐着星际飞船就可以自由飞行在太空和星球之间，就是没说这星际飞船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
“毕竟是幻想题材嘛，先有想象再有科技，我们有这个野心，就会有实现它的那一刻。”
被水果电池点亮的灯泡闪了闪，又熄灭了。在我们说话的时间里消耗了它太多的能量，已经不能再用了。
小悠慢条斯理地拔出导线和电极，用毛巾擦拭，像是在擦自己心爱的玩具。
和小悠接触的这个下午，我对这位小朋友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即使站在全校师生面前的领奖台上，也始终低着头只看自己的鞋子。
他的思想和智力，远远超越了同龄人，就算得到了他们的认同，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这个年龄的孩子要么喜欢玩机器人洋娃娃或者父母的手机，小悠却独爱这些小发明小玩意，把这间充满铁锈味的工具屋当作自己的藏宝阁。
如果他的父母没有出事，或许他也能像平常小孩一样简单幸福。但也可能不行。如果他的理性思维是后天自我形成的，那他注定会在小伙伴中显得孤独。
作为步老师的副体，似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独有不被人理解的孤独和自傲。
所以他们的人生路注定坎坷。
小悠收拾完工具后突然兴致大发地喊道：“听说最近《流浪地球》上映了，我们去看电影吧？”
“可我记得这里没有电影院，要去市区才能看，坐车都要一个小时……”我有些犹豫。
“走吧走吧，好不好？哥哥？”小悠睁着水亮的大眼睛摇着步老师的胳膊。
“嘿嘿，我跟你说，你和他撒娇没用的，他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你应该和你爸爸我商量商量，说点好话，说不定我就……”
“可以。”步老师说。
“啊？”我瞬间傻眼。
“赶最近的一场，应该能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回来。”步老师琢磨着。
“真要带他去看电影啊？他明天还要上课呢！”
“去嘛——”小悠又过来抱着我的大腿。
真可恶！怎么这个时候又表现得像个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小孩子呢？这让我怎么拒绝得了呢？
“好吧……”我松了口。
“好耶！看电影，看电影，看电影……哦也！”
小悠高兴地手舞足蹈，看到他这么开心，我和步老师都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这臭小子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要是多笑笑多好啊？
或许，这就是需要我和步老师的地方吧？我们不仅仅是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保姆，还要抚慰他的内心，将他培养成一个充满好奇充满兴趣对生活充满向往的孩子。
小悠一手拉着步老师，一手拉着我，我们就这么顺着他走出了车库，上了一辆开向市区的公交车。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要是我和步老师真的是他的父母该多好，不过真的是那样的话，我要做爸爸，步老师只能选“变性角色”啦！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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