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幸福一家人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就站在302室的门口，我转过头，也看到了步老师和小悠。
他们眼神明媚，浑身干爽。真是奇怪，他们明明淋了一场暴雨，全身上下却连一点水滴都没有，连衣服都是干的。
我看了看自己，也是一样。
我回头，走廊外依然是一片暴雨，但我们就像是一直待在家里的孩子，趴在栏杆望着雨幕，自己却没有淋到一滴。
“这是怎么回事？”我意识到不对，但大脑里没有储备有关这种现象的反应措施。
难不成，真的是超能力？
“听说人在濒死的时候会回顾自己的一生，这种现象被称作是‘走马灯’。在副体被同化时，也差不多是相同的效果。不同的是，作为主动同化的主体，也能看见他回忆里的画面。”步老师说。
小悠左右看看，走到隔壁邻居的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但他没有等到，一脸困惑地走了回来。
“不对啊，那只狗没有叫。”小悠说。
“或许是牵出去了？”
“这么大雨谁还去遛狗？”小悠说，“而且我觉得这栋楼有点怪怪的，不像是我们之间住的那一栋。”
“有吗？”我来回看看，“不就是陆姨的那一栋公寓楼吗？”
“有些地方变了，我能感觉到。”
“还是问问我们的大魔术师吧，他会给你最专业的解答的。”我把问题一股脑都丢给了步老师。
“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需要提前说明，有助于你对接下来发生的事的理解。”步老师在小悠面前蹲下来，“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超能力是什么吗？很简单，是‘同化’。”
我浑身一震，没想到步老师终于还是要和他摊牌了。
“说起这个，可能比较复杂，我就挑简要的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和我基因相同的人，他们被称作是‘副体’，而我是主体，可以理解成他们是由我分裂出来的。至于原因，你现在还不需要知道。
总之，作为主体的我有义务把散落世界各地的副体都同化掉。就和你所想象的世界里的‘消失’一样，被同化的副体会被人遗忘。而副体的记忆全部由我接收，相当于我活出了不同的人生，这些人生最终都会合并到我的体内。
你之前看到的那些金色的光点，其实就是同化时才有的现象。我拿着的那个变形金刚，其实是你的玩具。我可以从上面获取你在车祸里失去的记忆。”
说到这里，步老师特意停了下来，他在等小悠的反应，消化这些消息可能会有些困难，何况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小悠却出人意料地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我惊讶地问，“真的假的？我当时接受这种诡异的事都花了不少时间呢！”
“那是你缺乏想象力！不就是超能力吗？我懂的！所以步老师你的意思是，我也是你的一个副体是吧？”
我在心里感叹一声，真是后生可畏啊！
“是的。”步老师答道。
“也就是说我和你的基因一样？那是不是说，我长大了就会变成你这样？”
“有这个可能，前提你没有遭遇毁容的情况下。”
“喂！”我喊了一声，在孩子面前说那么可怕的话干什么！
小悠听懂了：“那我应该怎么喊你呢？你说副体是由主体分裂出来的，那我是不是该喊你‘爸爸’？”
“不用，你还和以前一样，叫我步老师就行。或者我的真名，闫箩。都可以。”
“不公平！”我叫道，“他才认识你几天你就把真名告诉他了，我和你待在一起快两年了，你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
步老师不解地问：“不就一个名字吗？有什么好争的？”
“意义不同！”我气得转过身去。
“我还是叫你步老师吧……我觉得那样更自然一些。既然这样，我们现在是不是不在原来的世界里？”
步老师满意地点头，继续说：“现在我们所在的这里，的确不是熟悉的公寓楼。但它在空间上并没有变化，依然是建立在山道上、由陆姨管理的公寓。真正改变的是时间。”
“时间？”
“对，时间变了。今天是你七岁的生日，那一天，你赶在下暴雨之前回到了家，你的父母即将开着那辆你熟悉的车回来，带着为你祝福的生日蛋糕，以及生日礼物。这一切都是按照你的记忆所重现的。”
“我……回到了过去？”
“不，你只是进到了记忆里。你将重现扮演七岁时候的自己，但这个过去是不能改变的，在记忆是什么样子，它终究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小悠的语调有些茫然。
“不是我要带你回来，是你自己带你回来的。大雨是媒介，思念是明灯，在你的记忆深处，你曾经最希望时光永远定格在今天，不再流逝。”
我担心地问：“那步老师你是把他的记忆同化了？该不会小悠到最后也会被你同化吧？”
“所以才需要你。”步老师说。
“我？”我指着自己，“我能做什么？这种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呢！”
“小孩子的心性比较单纯，哪怕是像小悠这样提前成熟变得理性的孩子，他的心防不如成年人，很容易和我形成主观意愿上的同步，同化就会进行。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要及时打断我。”
“怎么打断？”
“看过《盗梦空间》吗？”
“看过，跟这有什么关系？”
“和里面把人唤醒的方式相近，用冷水泼或者让我产生失重感，就可以打断我了。”
小悠认真地说：“你不打算同化我？”
步老师反问：“你想被同化吗？”
“我……不知道。”
“哎哟哟！”我赶紧出来抱着他，“这有什么好想的？当然是不想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哪怕是副体也一样，被同化的话自己就消失了，那不是跟死了一样？没人会想要去死的吧？”
步老师说：“同化或者不同化，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干预。你的父母快要回来了，你可以在这一次的回忆过完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看着小悠犹豫的神色我就心里焦急，我真想他能坚定地说一声“我不同化”，可小悠还是动摇了，这种动摇的眼神我也见过很多次，在之前那些副体的身上。
他们的人生或许已经走到了尽头，不敢去死或者不愿就这么死去，在这样情况下，或许被同化才是最佳的选择。
这样的话，他们并没有彻底死去，他们将留在主体的身上，以自己的记忆和积攒的手艺去影响主体，像是时时刻刻都还在宣示他们的存在。
小悠恐怕还在怪罪自己，他觉得一个害死自己父母的孩子没有理由继续活着，他走不出这个心结。
我隐约听到了一道汽车的引擎声从山道上传来，我转身前，看到有两道雪白的灯光刺破了雨幕，正在缓缓接近。
“你父母回来了。准备好了吗？”
小悠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你们呢？”
“放心好了，在你的回忆里，我们只是旁观者，别人是看不到我们的。不用担心我们。”
说话间，公寓楼前的天井处传来人声，有人从车里出来，撑伞举在头顶，手臂还挽着一个人，两人急匆匆地往公寓里赶。
铁质的楼梯被接连踩响，那两人出现在三楼的走廊，那面貌很熟悉，在步老师捡来的摄像头记录的画面里，我见过十分短暂的一面。
小悠的爸爸妈妈。
此刻看来，他们还是相当恩爱的，小悠爸爸用手揽着妈妈的腰，妈妈紧紧依偎在爸爸的身侧，两人都会雨水打湿了发梢和外手臂的衣物，但看起来还是精神，爸爸的眼里还焕发着雨水也挡不住的光芒。
这种光芒，在看到小悠的同时，愈加旺盛了起来。
“小悠！下这么大雨，你怎么在外面？不进去吗？”
小悠反应很快：“我也是刚从学校回来，还好没淋到雨。”
小悠妈妈看了看他的身后：“你书包呢？”
“啊……我刚才回过屋里一次，听见外面有车声出来看看，结果大门被风吹关上了，我还没带钥匙，就在门外站着。”
爸爸立马就笑了：“你这傻孩子！等着啊！爸爸给你开门！”
爸爸一抹沾满雨水的短发，竟然有一番型男的韵味。他把一样用精美礼品袋包装起来的东西夹在腋下，在门外摸索着裤兜里的钥匙。
“哎呀，这么重的东西你也放下也好啊。”妈妈轻轻地抱怨，从爸爸那接过来，替他拿着。
“哈哈，高兴忘了。今天是好日子嘛！”
小悠好奇地问：“那个，是什么呀？”
“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哦！”
“哇！里面是什么？”
妈妈把东西往身后一藏，神秘地笑：“现在还不能给你看哟！”
小悠看了看爸爸，又看看妈妈，笑了起来：“爸爸妈妈又是落汤鸡啦！”
爸爸没好气地说：“你这臭小子，你以为我们淋成这样是因为谁啊？”
“我不知道嘻嘻，”小悠装傻地问，“是因为谁呀！”
“因为你呀，宝贝。”妈妈慈爱地亲了亲小悠的额头。
爸爸鼓捣了半天，终于打开了房门，三个人一股脑涌进了屋内，关上门，把风雨挡在外面。
我看着在我们面前关上的门，说：“步老师，这……”
步老师拉着我，径直地往前走了一步，就在我觉得快要撞上门板的时候，我的脚非常顺利地穿了过去，没有感受到任何的阻碍。
我又试了试手，也是能够直接穿过去。
“我们是小悠记忆的旁观者，在这里我们就像是幽灵一样没有实体，可以自由穿梭在任何空间。”
“哇塞！这么方便？那我岂不是还能随便闯进邻居家里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当然不能这么做，我说了，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由小悠的记忆构建起来的。在他过去没有去过的地方，在他的记忆就是一片虚无，你进去邻居的家里，就会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因为对于当时的小悠来说，那里就是一片未知。”
“限制还挺多的。”我说。
“别介意这些了，仔细看吧。”
我和步老师顺利地穿过了302室的大门，进入其中。
妈妈正在忙于把把屋里的暖气打开，爸爸刚进门之后就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把湿漉漉的上衣外裤丢在玄关里。
“真是的！你这成什么样子？”妈妈不满地指责道。
“淋了雨就要洗热水澡嘛，不然会感冒的。小悠，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小悠说：“书上是这么说的。”
“看，我们的孩子多聪明！跟他老爸一个样！”
妈妈无奈地说：“又在变样夸自己了！”
爸爸上去从背后抱住妈妈：“你也来洗吧？别到时候感冒了哟！”
“你干嘛……孩子还在呢！别脱我衣服，哎……先进浴室再脱啊，真的是，还好孩子没有像你这样猴急。”
“那是因为孩子像你呀！”爸爸爽朗地笑着，横着把妈妈抱了起来，冲小悠眨了眨眼睛，带妈妈进了浴室里。
逼仄的小屋子里，连浴室里放水和妈妈轻声斥责爸爸“不洗澡还干什么呢”的声音都听得到。小悠坐在地板上，安静地翘着脚丫子，享受着空调吹出的暖风。
我和步老师站在房间角落的角落里，真的就像是幽灵一样，飘来飘去。
我轻声地问：“你觉得为什么小悠会想要回到七岁生日的这一天？”
步老师说：“可能这是他人生里觉得最幸福的一天吧。”
浴室的水声停了，伴随着门板拉动的声音，房间里的灯忽然被关掉了。
从浴室出来的，是一排又一排炫目的荧光，可以依稀看到爸爸妈妈两个人在奋力地挥舞着荧光棒，手舞足蹈，唱着永恒不变的《生日快乐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妈妈温和又美妙的嗓音在屋内萦绕，听起来就像是一名正派女歌星那样婉转动听。
爸爸也唱“祝你生日快乐”，但他的嗓音就跟他粗糙的外表一样，就像是破铜锣还被敲破了面，混在妈妈的歌声里，更像是拆台的。
小悠却很受用地伴随着歌声摇晃着脑袋。
爸爸妈妈就像是用荧光棒声援偶像的粉丝团，在底下又唱又跳，把自己的浑身解数都献给最亲爱的孩子。
挥舞完荧光棒，表演还没有结束。
爸爸妈妈退到玄关里，房间的灯又被打开了，爸爸出现在房间里，穿着一声麋鹿的套装。他怀里抱着妈妈，妈妈穿的是圣诞老人的衣服，在她的手里，还捧着一盒蛋糕。
“哈哈哈哈！”小悠笑得捂住肚子，“怎么会有秋天出来的圣诞老人呀？”
爸爸挤挤眼睛：“好小子，不懂了吧？只要能送礼物，谁都可以是圣诞老人呢！”
“那爸爸为什么是麋鹿呢？”
“圣诞老人那么忙，当然得有交通工具咯！”
“那为什么是抱着妈妈，哦不，抱着圣诞老人呢？”
“唉，”爸爸叹了口气，“这个说来话长，本来是有雪橇的，可惜在半路上坏了。圣诞老人说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蛋糕送给今天过生日的孩子手里，所以我就千辛万苦地抱着圣诞老人，一路走一路走，就到了你家啦！”
小悠也很配合：“哇！圣诞老人好厉害！可我收了这个蛋糕，等到圣诞节那天还能有礼物吗？”
“你可真贪心！”爸爸被他逗笑了，“有啦！只要小悠还是乖孩子，就一定会有礼物的！”
“嗯！我会当个乖孩子的！”小悠用力地点头，看在礼物的份上。
爸爸把妈妈轻轻地放下，妈妈把蛋糕也轻轻地放在茶几上，爸爸妈妈坐在一边，小悠坐在另一边，妈妈取出寿星帽给他戴上，爸爸则是准备在蛋糕上插好蜡烛。
“来，我们的儿子今年七岁了，所以要插七只蜡烛，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都行，快点吧！”
“哈哈哈，你看你都急得不行了。是急着想吃蛋糕呢，还是想要看礼物？”
“都想都想！”小悠急得两条腿晃个不停。
插好蜡烛，重新关掉电灯，屋内所有的光线都汇聚在茶几的蛋糕上，以及围聚在蛋糕边上的三张脸。
“许个愿吧，然后吹蜡烛，爸爸就把礼物给你。”
小悠快速地闭眼，坐正，握拳，动作流畅无比。他说：“我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像今天一样快乐幸福！”
爸爸笑着说：“傻孩子，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管不管，我已经许完愿了，我要吹蜡烛了！”
“好好，你吹吧，看你急的，又没人跟你抢。”妈妈拿出小盘子和蛋糕刀，准备就绪。
小悠“呼”的一口气吹灭了全部的蜡烛，些许的青烟飘摇而上，爸爸也在同时点亮电灯，捧着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登场。
“儿子，你说说看，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一颗地球仪！”
“那个文具店都有卖，算不得新鲜！再猜！”
“《辞海》字典！”
“那是妈妈答应给你买的，和生日礼物不冲突，不是这个。再猜！”
小悠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我不知道了……”
爸爸得意地把礼物放在桌面上，他只拆开了位于礼盒最上面的一根缎带，整个礼盒就像是自动的机器般缓缓地打开，如同正在盛放的莲花，礼盒绽开的最后，留下一个木雕的小玩意摆在桌面上。
“什么呀……”小悠看着那个与礼盒大小不成正比的礼物，不禁有些失望。
“别急，瞧好了！”
爸爸从木雕中间抽去了一根木头，那木雕突然动了起来。小悠才发现那原来是一头牛，它正意气风发地蹬着蹄子，牛头一顶一顶地往前拱，连一头牛都可以走得如此嚣张至极，真可谓是“牛气冲天”。
木牛走到了桌子的边缘，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小悠赶紧伸手接住它，掉落小悠手心的木牛还在不停地动弹，像是想从他的手心里站起来。
爸爸绕过桌子走过来，把原本拔出来的木棒重新插回原位，木牛忽然又不动了，像是死物。
小悠眼里爆发出强盛的光：“这是什么？爸爸，这是什么呀！”
“嘿嘿嘿，好玩吧？没见过吧？这可是爸爸最得意的杰作呢……”
妈妈在一边说：“好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再不吃蛋糕可要化了呢！”
爸爸得令，揭开谜题：“这是我模仿我们老祖宗诸葛丞相做的木牛流马，虽然和历史上的有很大差距，但基本相似，最重要的是，你如果不去管它，它就会一直走下去！”
“真的假的？爸爸好厉害啊！”
“现在才知道爸爸厉害啊？我听说你最近又迷上了变形金刚对不对？有机会我给你也买一个，那里面哪个角色最厉害啊？”
“擎天柱！擎天柱是他们的队长！”
“好！那我们就买擎天柱！”
“爸爸我爱你！”
妈妈不悦地说：“那我呢？”
“我也爱你妈妈！”
“这还差不多。”
“不行，你应该爱爸爸多一点。”
“你幼不幼稚啊，真的是！爱来爱去的，腻死了！”妈妈噘着嘴巴说。
“哈哈哈，你看妈妈吃醋了！”爸爸回到妈妈的身上，把脸往她的脸上凑，“小悠多爱爸爸一点，爸爸就把多出来的爱再还给妈妈呗！”
爸爸趁着妈妈没回过神来，亲了她的一口，还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声。
惹得妈妈都害羞了起来，把蛋糕刀往他手里一丢：“你来切！真是的，在孩子面前做什么呢！”
“这有什么？”爸爸笑得眼睛眯起来，“我这是教会儿子怎么爱人啊！”
……
我和步老师站在房间里，看着他们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的幸福，屋内的甜蜜就像是桌上的那个奶油蛋糕一样，多得似乎要溢出来。
我透过没有完全拉拢的窗帘，看见外面的世界依旧暴雨如注。
我沉默地想，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如此幸福的家庭也逐渐解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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