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闫家琪
步老师坐正了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两侧,目光望向远处,像是望见了过去。
他慢慢地开始了讲述:
“
我妹妹和我是异卵双胞胎,在出生的时候,医生发现我们两人的胎盘融合在了一起。
这个现象所带来的影响,还是母亲后来才告诉我的。
接生时,医生发现我身上的脐带缠住了妹妹的脖颈,甚至和她的脐带一起打了结,这耽误了不少时间。最后导致的结果是妹妹因窒息导致脑部缺氧引起的先天性脑受损。
简单来说,她的智力到了小学水平之后就不会再有所发展了。
初中的时候,班主任和母亲说,妹妹远远跟不上班级学习的进度。不是她不爱学习,相反地,妹妹是全班最好学的一个人。可她的学习效率非常低,对新知识的认知程度也差,班主任说她可能并不是一块学习的料。
母亲知道妹妹的病症,让妹妹退了学,待在家里。这一待,就是三年过去。直到我上了高中,妹妹还只是小学学历。
她明明和我是同龄人,连外表都有些相似,可人生却迥然不同。她的病阻碍了她的发展,脑受损是不可逆的,随着我们逐渐长大,妹妹时常会做出和她外表年龄极为不符的行为。
她有着一个高中生的身体,却还是时常尿床。
听着她会有经历变声期后的嗓音说着稚嫩的话语,我时常会感到心痛。
我有时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出生导致了妹妹这一生的痛苦。明明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双胞胎,可我却只给她带来了不幸。
没有我,就不会发生脐带绕颈这种事。假如母亲只生了妹妹一个人,那她过的绝对不是这样的生活。
我一直想要补偿妹妹,却不知该怎么做。
后来我知道,妹妹喜欢看书,读小说。
她对故事的兴趣远大于动画片里的打打闹闹,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她在家里看完了《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格林童话》、《小王子》、《伊索寓言》、《汤姆·索亚历险记》等几乎所有有名气的童话书。
童话之后,她开始看通俗小说,比如名著列表里的《鲁滨孙漂流记》、《格列佛游记》,这些书我都是听说过,但很少真的去看一遍。
妹妹不一样,她不用上课考试,她有的是时间。哪怕那些书对于她的智力而言,读起来相当艰难,但她可以花上一整天慢慢地读,哪怕一天只有十来页,但总有看完的一天。
随着她看的书越来越多,涉及到的知识面,还有她没有接触过的生僻字占比提高,光靠她自己没有读懂小说里的内容,就到处找人讲解里面的奥秘。
可是妹妹的病症还在恶化,她的病不只是简单的智力低下而已,随着她的脑细胞开始坏死,新的细胞没有及时生成去补上,导致她的身体机能也跟着一同退化。
我上高二的时候,妹妹大部分的时间都要躺在床上,母亲辞了工作,每天24小时地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看书而已。她躺在床上又看了那么几个月,只到她手部的力气减弱,一天举着书本也会觉得吃力了。
那之后母亲会给她念故事书,等到父亲下班回家把母亲换下。妹妹对故事的兴趣高昂,精力充沛,光是讲故事想哄她睡觉非常地难。这让不管是母亲还是父亲都有些疲惫。
最后还是我在高中毕业后,选择没有去上大学,回家照顾妹妹,替父母减轻压力。
我办了一张图书证,每天早上都要去图书馆借五本书,借完后回家念给妹妹听。为了应对她时不时提出的问题,我都要做出了功夫查阅资料,尽量解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那段时间我看过的书和文献资料,比我前半辈子加起来都要多出三倍以上!
到晚上接近半夜的时候,等妹妹睡着,我溜出家门,到酒吧里去上夜班酒保,赚来的钱基本上也是给妹妹买更多的书来看。
我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妹妹说她不想再看书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虽然书里的故事很精彩,但对于她这样整天待在家里从不出门的人来说,也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
她说想要一个和她有关系的故事,她想成为故事里的一个角色,什么角色不重要,哪怕是跑龙套的她也心甘情愿。
我能明白她的意思,可我也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有一次我用轮椅偷偷带着妹妹出去看外面的世界,结果有一只邻居的家从路边冲出来,差点咬到了她。那一次事件后,母亲再也不允许我带妹妹出门。
说来也很好笑,那只狗明明就住在我们家对门,我们家里所有人的味道它都熟悉,可唯独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门的妹妹的味道,它感到无比的陌生。
妹妹确实是这样的,她在我的眼里,像是一天一天地变得更加陌生起来。她看起来就和我在高中里相处的同学一样,可她说的话,做的事,表达的想法,却和她们截然不同。
她像是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们都在这个世界里去看她,觉得她的身体和她的灵魂是相互错开的。
但或许就是拜这种错位感所赐,我听到了一个对当时的我来说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妹妹突然说她掌握了一个特殊能力。
我不信,笑着问她是像漫画书上的超能力一样吗?
她说是,她可以感受到世界上有许多个自己,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分散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最有趣的是,她们之间的生活都无关联。
我没有相信她。
因为妹妹一直都在家里,从没出过门,她只对已经印刷好的书本,只对已经写就的小说故事感兴趣。她不玩手机不看电视新闻,你告诉我一个长年卧病在床的人能感受到全世界的其他人?我怎么都不会信的。
我甚至想的是,妹妹看多了太多虚构小说,小说里面奇幻的世界观还有拥有通天本领翱翔云际的人物对她影响太深,她已经开始模糊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界线了。
于是我还是按照以往一样,白天为她去图书馆借书,晚上去酒吧打工,每天大概只睡四个小时,经常会因睡眠不足而犯困,有时候给妹妹读故事的过程中就睡着了。还好妹妹没有怪我。
真正让我改变想法的有一次我按照以往的惯例白天去图书馆,和一个女孩子撞了满怀,手里捧着的书洒了一地。她一边道歉一边把书捡起来还给我,我也对她没关系不要在意。
这本来是一个很小很不值得注意的小插曲,但就是那一刻,我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子,因为和我撞到的缘故,她戴在头顶上的贝雷帽掉下来,披散的头发垂落下来。
我突然发现,这个女孩长得好像妹妹,简直太像了,我还恍惚了一阵。
回到家把书交给妹妹,她对我说了一句,你今天见到娜娜了吧?
我问娜娜是谁,她说就是今天和你在图书馆撞见的女孩啊!
我很惊讶地说,你今天去图书馆了?
妹妹说怎么可能,爸妈都不在家,我只能在床上躺着,我的手连轮椅都划不动。
我虽然觉得诡异,但也没工夫往那方面去想。我晚上照例给妹妹念故事,直到她躺下睡去。确认她躺好把被子盖好之后,我关灯准备离开。
这时妹妹突然叫住我,她说听说娜娜今天要去面试一个酒吧,好像就是哥哥你打工的那一间呢!
我心里很震撼,不知道是哪个更令我惊讶,是她为什么知道我晚上会去打工,还是她居然知道娜娜的行程?
我认为对此的唯一解释是,我怀疑母亲给妹妹买了手机,所以她能在社交软件上认识了一个叫“娜娜”的女孩。这个“娜娜”事无巨细地把生活的琐碎分享给妹妹,所以妹妹才了解她的一举一动。
但怎么解释娜娜和妹妹长得如此相像呢?我不知道。
到了酒吧,妹妹说的事果然成真了,一个娟秀的女孩子敲响了酒吧的柜台,说她是来面试驻唱歌手的。
我看她,的确是早上在图书馆遇见到那个“娜娜”,“娜娜”看到我也很惊讶,说真是巧啊!
我不觉得巧,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由娜娜或者妹妹,安排好的。不知道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捉弄我吗?想不通。
我问娜娜是不是认识我妹妹,认识闫家琪。她摇头否认,我还是不信。
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我把娜娜带回了家里,让她和妹妹见面。直到见面后,我更加确认,她们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那般相似。那眼神那脸庞那身形……都太像了!
娜娜对此也感到十分惊讶,我在旁一直观察她的表情,可以确认,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妹妹,在那之前两人没有任何方式上的交流。
娜娜问我妹妹的病情,然后同情地蹲在娜娜的床边,双手抱住妹妹的手,为她祈祷。
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个超乎我想象的事——娜娜的身上冒出了无数金色的光点,就像是有一群萤火虫从她的体内释放出来。
但在这些光点最后消失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娜娜也不见了。
妹妹充满迷茫和痛苦地对我说,她好像和娜娜融为一体了。
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她的脑袋里突然多了一个人的记忆,这些记忆全部都是以娜娜为主角的。
她还说她可以确认这不是她的记忆,因为她从没有去过美国,也没有看到相关的图片和电视,但记忆里有美国的大街小巷,因为娜娜去过。
或许我真的是一个过于理性的人,我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别的,而是确认娜娜是不是真的从世界上消失了。
亦或者,说得可怕一点,我想知道妹妹是不是把“娜娜”给吃掉了。
我从妹妹那里得到了娜娜的家庭住址,连夜赶了过去,敲响他们的家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很瘦弱的老奶奶,她佝偻着背问我是谁,我问她还记得娜娜吗?
这一段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有三十秒钟,老奶奶拄着拐弯着背,停顿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像是站着睡着了一样。
最后她说,真是奇怪,我好像知道她是谁,可我对她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是人老了就会开始健忘了吗?
我问:‘您真的不记得娜娜了吗?她是你的孙女。’
‘孙女吗?那可真不应该,我怎么会忘记呢?那不应该呀!’
老奶奶急得用拐杖敲了两下自己的头,我赶紧拦下来,说我可能搞错了,就告辞了。
一周之后,我再去了老奶奶的居所,这次她给我的回答十分干脆:‘我没有孙女,你找错人了!’
我去酒吧问老板,去图书馆查借书登记,去娜娜上过的学校找教务处……统统无济于事,世界上再没有娜娜的记忆,她真的消失了。
我觉得是我最近睡得太少,出现幻觉了,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没有娜娜这个人也说不定。
这样的怀疑持续了一个月,又被无情地攻破了。
那段日子妹妹的病情奇迹般地有所好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和母亲推着轮椅带她去了离家最近的公园。公园里老人小孩,有戴着项圈的小狗,也有在远远高空的风筝,的确是很美的地方。
妹妹在一片树荫下坐着,母亲去买午饭的便当。我负责照顾妹妹。妹妹从进入公园后,视线一直盯着广场水池那边的方向,那里有几个孩子在玩耍嬉戏。
我问她在看什么,她说她在看小雪。我问她小雪是谁,她说是那个穿粉色衣服的女孩。
我意识到这件事又发生了,于是问:‘小雪,也是你感应到的?’
妹妹点头说:‘很奇怪,我感觉得到她们,就像是知道自己的存在一样自然简单,我觉得她们都是我,我也她们中的一部分。’
我问:‘所以当你接触到她们,就会把她们吸收进自己的身体?’
她说:‘我不清楚,也许我也会被她们吸收也说不定。那感觉就像是补充了自己,以前的自己是不完整的。’
这么听起来有些可怕,什么人需要不停地‘吃掉’和类似的人来补充自己?
等到母亲回来,我找了个借口离开,其实是一直悄悄跟在小雪的身后。在小雪离开水池边上的时候,我上去捡到了她落下的一根头发。
在酒吧打工的时候,我认识一名能做亲子鉴定的顾客,我把小雪的头发和妹妹的头发一起交给他。希望他能做一次DNA比对。那名顾客答应了,甚至还要了一份我的头发。
十天后,结果出来了。妹妹和小雪的基因出乎意料地相似,这种相似度甚至超过了和妹妹一同出生的我,而我和妹妹才是双胞胎。
那名负责鉴定的顾客告诉我,我一定是拿错素材了,小雪和妹妹的头发明明是同一个人身上的,只是因为环境或其他外界因素产生的基因变化。换成别人都不能有如此细微的差距。
从那天起,我才开始接受这个荒谬的事实。我的妹妹,她有观察到副体的能力,而她作为主体,甚至还有同化副体,吸收他们记忆的能力。
她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从一个黄色的橡皮鸭子开始的。
那只橡皮鸭子我记得,是11岁的我送给同样11岁的妹妹的生日礼物。同龄的女孩早就过了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年纪,只有妹妹还保留着孩子般的心性。
可那真的只是一只非常普通的橡皮鸭子,我从家附近的平民超市买来的。说来奇怪,等到我接受同化能力的事实后再去调查时,才发现那家超市早就已经倒闭了。
或许我再也不能知道为什么了。
妹妹很喜欢这个能力,因为她是一个不能出门的人,通过这种能力她能感受到另外的自己。就像是她在世界不同角落都留下印记,甚至可以足不出户却周游世界。
她很喜欢听故事,希望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这个能力就像天神听到了她内心的愿望,赐予她的礼物。
但她的能力其实也有限,不能完全了解不同的‘她’的生活。除非她能同化她们,那就可以把对方一生的记忆都收入囊中。
但我跟妹妹说好了,不能再随便同化副体,最多观察她们的生活。
相对应的,我答应了妹妹,会去世界的各个地方,去替她观察那些副体。把她们的生活记录下来,回来当作故事告诉她。
这样做固然不错,但我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
几乎我遇到所有的副体,和妹妹长得无比相似的副体,她们都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她们没有从出生就带着的隐患,她们只会考虑生活的艰辛困难,不需要去花精力去想自己如果身体不佳该怎么维持正常的生活。
其中有一个副体,甚至在某个中东国家是一名尊贵的公主。
作为主体的妹妹,按道理也该如此自由地活着。她应该是一只在空中自由飞翔的小鸟,却被意外的天雷折断了翅膀。
那道天雷,就是我。
我觉得把这样的故事带回去,只会让妹妹更加难过。所以我停止了这种打探副体生活的行径,我告诉妹妹,如果她想听故事的话,我来负责写。
我开始转战写小说,辞去了酒吧的工作,天天在家里构思新奇的故事内容。但我这才发现,我压根没有写故事的天赋,我在家里冥思苦想了两周,却什么都没写出来。
偶尔写出来的也被妹妹直截了当地毙了。每次交给妹妹的作品,都会被指出不少的毛病,就算这样,我的写作水平也没有丝毫进步。
我恶补了大量的文学书籍、通俗小说、散杂文集,甚至也参考了网络小说,知识面提升了不少,但写作能力没有明显提升。
又过去了几个月,我就没有写作的必要了。
因为,闫家琪病危了。
我记得那天的病房里,父亲母亲都哭得很凶,只有妹妹表现得最平静。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小说写出来了没有。
我很遗憾地说还没有。
妹妹笑着说,没关系,我可以等。多久都可以等。
我说怎么可能,等我写出来的话,可能世界都毁灭了。
妹妹说那她最后再送我一件礼物,作为她最后对我的帮助。
她说完这句话,心电图就平了,发出很吵很吵很吵的声音。然后医生冲进来,护士围在床边,父母拉着他们说话,病床越来越吵,越来越吵。我最后忍不住了,就从医院里出来。
但在医院外我还是能听到很多嘈杂的声音,我听到了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可附近只有楼群。我听到汽车驶过马路的声音,可街道上只有行人。我还听到闹市的动静,可这里是医院,不允许有这么吵的集市在边上。
我仿佛看到了许多模糊的人影,有的在不远的街区,有的在天边。
于是我明白了,妹妹说最后给我的帮助是什么。
她把能力送给我了。
我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似乎对这种能力掌握得得心应手,也许是因为她每天都躺在床上,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去研究这个能力的秘密。
在得到这个能力的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履行曾和妹妹做过的约定。我一定要写出一本属于自己的小说,专门送给她。
为了写出小说,我开始接触那些会写小说的副体,了解他们写作的动机和方式,必要的话,我也会同化他们。
为了学习写小说,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我觉得‘同化’这个能力,它是由主体自身的缺陷而形成的。妹妹缺少的是健康的体魄,我缺的是写作能力,所以她的副体自由轻松,我的副体思想深邃。
我现在是全国销量排行榜上的小说作家,但目前没有一本小说是完全由我创作出来的。或多或少,我都用了副体的创作。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她想听故事的时候你怎么努力都做不好,当你终于能讲出点像样的故事时,听故事的人已经不在了。
但我还是不打算死心,因为我还没有死!
”
步老师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站在窗边望着外面。
今天的雨,和他眼里积起的泪一样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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