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传记采访
“无常？”我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步老师，心领神会。
也是巧合，今天步老师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装，为我准备的是一套白色小西服，我们看起来既像卖保险和卖健身卡的组合，又像是黑白无常搭档。
步老师上前一步，拿起床尾的资料卡看了一眼又放下。
“我们不是来索命的，就是来采访你几个问题。”
我也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资料卡，上面写着：余富贵，72岁，肝硬化失代偿期。
“肝硬化失代偿期……是什么意思？”
“就是肝硬化晚期。”一名住在隔壁床的老人端着痰盂蹒跚着走过来，把手里的家伙往床底一放，眼睛在我和步老师身上转来转去，“你们是谁啊？”
“哦，”步老师果然把任姐给他的证明拿出来在他面前一晃而过，“我们是自传记录者，来采访一名叫余富贵的老人，把他的生平写成传记。”
“说白了就是写成书吧？那会放到书店里去卖吗？”老人好奇地问。
“有可能的。”步老师说。
“听到没有？老鱼头！有人要给你写书了，真是羡慕啊！”他又转向步老师，“不过就老鱼头那点人生经历，也没什么出色的地方，你们怎么会要给他写书呢？”
“我们也是受人所托，可能是他的家属吧，没有留下具体姓名，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步老师说得很简单。
我想这话应该是他早就在心里想好的，我和步老师经常待在一起，没听说过他还负责接这个活。就算编辑部想找他做这种活动，都不一定能找得到。
主要还是因为副体的事，步老师才会亲自出马。
“家属？”老人听了直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的几个儿女都在外地，都忙着呢！哪里知道他的情况。就算知道了，顶多就是打几个钱过来付点医药费，哪能想到写书啊？没这份心的……”
我听出老人语气里的异样，问：“这位余富贵……余先生，他和子女相处得不好？”
“哎哟，这天底下的孩子不都这样吗？为了赚大钱，过上好日子，一个劲儿往大城市里跑，在那里成家立业，也不想着回家看看。这老鱼头最后一个女儿五年前就走了，现在也没见有谁回来。”
步老师说：“你似乎很了解这位余先生，请问您是……？”
“我啊？哎哟！那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老人摆手，十分谦虚。
但在医院谦虚是没用的，下一秒步老师就走到了老人的病床前，翻了一眼上面的资料卡，这一眼，就把老人的姓名年龄病因都记下来了。
而我没有去看，我觉得还是客气地去询问，才比较礼貌。
“你和余先生的关系很好吧？”
“好吗？其实也一般啦！”老人还是那么谦虚，“也就年轻的时候一起混过，家里又住在同一座村子，那个时候的老鱼头可猛了！抽烟喝酒熬夜，没人比得过他，上班工作也是最勤奋的，每个月业绩出来都是他独占鳌头。我就不行了，每次都是垫底。不过垫底也有垫底的好处，你看，他这不是把自己身体都搞垮了吗？”
“看得出来你们关系的确不错，连生病都在同一间病房。您的病也是……”
我特意不往下说，用潜在的意义表明我的问题。
“啊？哦！不是不是，我和他不一样。我只是胆石症，外加糖尿病，主要是年轻的时候就‘三高’了，治疗起来比较慢。医生让我先控制饮食，过几天再做微创手术。”
“那你的确比余先生要好一些，”步老师走回来，“肝硬化晚期是相当难以治愈的了。是这样吗，朱先生？”
“是，我就比他幸运那么一点。”
“幸运……吗？”步老师想了想，可能是在想这个词用来形容生了绝症是否恰当。
“也对，”步老师点了点头，“毕竟天灾人祸终不可避免，落在谁头上谁就比较倒霉呗！”
真的是这样吗？我也没有真的去质疑这件事。
“老猪头，”我们说了半天后，余富贵才缓缓开口，“你叽叽喳喳地吵什么呢？”
余先生，老鱼头。朱先生，老猪头。
挺有意思。
“嘿！你个老不死的，我这不是帮你在招呼客人吗？你倒好，躺在床上发呆半天不说话。”
“客人？我怎么会有客人？”
余富贵艰难地起身，仿佛这才看到我和步老师的存在。可能在那之前，他始终觉得我们是阴曹地府来的黑白无常。
“你们是……”
“我们是为你写自传的记录员，通过问你几个问题，我们会将以记录，最作为写成书的素材来使用。”步老师已经能把这句贯口说得越来流畅了。
“我又没做什么，一个普通等死的老头而已，有什么好问的？”
步老师说：“我们也是奉命办事，任务是上头下的，还希望您能配合。”
这招挺有用的，真的。
职场其实就是一个互相甩锅然后变魔术把锅变没的神奇场所。
下属出任务被客户追问起来，就说“我不知道啊，我都听老板的，这些都是老板安排的，回头你问老板去好了，我只是个打工的。”
老板的公司里出了事被媒体追问起来，就说“我不知道啊！这几天我都不在公司，我也很忙，对公司管理都全权交给了副手。一定是人事部那边又招来了一批临时工，我这就辞退他们给你们一个交代！”
余富贵也没有力气和步老师纠结这些弯弯绕绕，点了点手指头就说：“随你们便吧！”
“那我们开始了。”步老师搬了张凳子坐下，摊开手掌大的笔记本，手里握着一只黑色水笔。
“你要问什么？”余富贵吃力地问，他的眼睛都是半睁着的，感觉随时都会睡着，说话和喘气都很沉重。
步老师则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问：“请问你的初恋是在什么时候？”
朱老人先不乐意了：“你这问的都是什么问题？哪有人上来第一个问这些的？”
“不好意思，我之前是做娱乐八卦杂志，职业病职业病。不过要是余先生能回答这个问题就更好了，能让这本书能容易上市呢！”
朱老人问：“真的要写？”
“毕竟是十足的噱头，不是吗？”
“传记的书也需要噱头？”
“什么作品都需要噱头，否则就没有人关注。”步老师很是认真地说，“时代总是变得很快，不是吗？”
朱老人哑口无言，他可能退出信息圈很长时间了。
步老师在扯淡，这我心知肚明。但再过个几年，十几年，说不定当时的笑话已经能让你哭出来了。
余富贵想了好好久：“初恋的话，那应该是玉琳她妈了……喂！老猪头，你还记得玉琳她妈吗？”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朱老人立马搭腔，“那不就是你发誓要爱一辈子，结果第二年就离婚的女人吗？”
“离婚？”我捕捉到了一个敏感词，“是双方闹出了矛盾吗？”
“什么矛盾！”朱老人又忍不住打岔道，“那是老鱼头自己太爱喝酒，有时候大半夜和我们兄弟几个喝到通宵，嫂子在家里苦苦等他，最后忍不住了就提了离婚，他也答应了。”
余富贵喃喃地说：“喝酒误事啊，喝酒误事啊……”
于是步老师真就在笔记本上写了个“喝酒误事”。
他还打算继续问的，护士却推开门进来，把余富贵床边的围帘拉了起来，走到我们身边的时候，她才开口：“请回避一下。”
“什么事？”步老师从座位上站起来。
“要抽血了。我们先出来吧。”朱老人招呼我们。
我们和朱老人都退到了病房外的走廊里，其实不用出来的，但朱老人说快到饭点了，他准备去买午餐。
“抽血是干嘛的？”我好奇地问。
“检查身体状况呗，就老鱼头那个病，很有可能会转化成肝癌的。抽血化验一下，查看身体状态如何，病情有没有再恶化，有没有形成肿瘤的风险之类之类的。我也没得过这病，不是很了解。”
“每天都要抽吗？”我刚刚看了一眼护士带着的针管，总觉得针头又粗，针管又大，很是吓人。
“抽呗！也是老鱼头发现得晚，肝硬化早期和中期都是比较好治愈的，现在人病了，躺在了医院里，才知道生命可贵。以前觉得手臂上被人划了一道血淌一地不觉得可惜，现在恨不得把以前流过的血都收集起来交给医生，看看还有没有希望，或者其他没发现的毛病。”
“明白，人只有在快死的时候才怕死。”步老师突然说了一句。
“我说……”朱老人深深地看了步老师一眼，“你不是做八卦杂志的吧？”
“何以见得？”
“别蒙我了，我虽然不看那些明星的新闻很久了，但我记得他们那个圈子里的思想还没到你这么觉悟的境界。”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们的确是来采访余先生的。”步老师再次强调了我们的目的，避免朱老人对我们产生更多的疑心。
“安啦，我不会说什么的。其实你们来了也好，否则每天只有我和老鱼头聊天，都快没什么话题了呢！”
我和步老师对视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算了，我去买午餐吧。哎哟，医院的伙食是真的难吃，本来我还在买医院门口那条街上的便当吃。但又因为摊位不卫生给赶走了，我都这把年纪，吃两口好的怎么了？又不是小孩子……”
朱老人就这么一边抱怨着一边下楼，我和步老师站在病房门口，看到余富贵的围帘上映出了护士忙碌的身影，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想了想，决定和朱老人一起去买便当，说不定能得到更多的消息来。
有时候，挚友比你还了解你自己，是这样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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