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不孝子一号
“喂？你是不是改银行卡密码了？什么叫和我没关系？我也是老爸的儿子！我用我爸的钱怎么了？你的钱还不是要给老爸的……好！你有种！你有本事就一直别给钱，看谁先耗死谁！”
余太极理直气壮又气势汹汹地挂断了电话，他讲电话的时候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半个楼层的人都能听到他的怒吼声。甚至护士站的值班护士都探头出来看了一眼，看到是余太极，又把头缩回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余太极的确做到了“我以我是老爸的儿子自豪”。
我想余富贵一开始给小儿子取名为余太极应该是因为他能活得有条有理，风生水起，就像是阴阳八卦相辅相成，调和自成。
但没想到，这个“太极”成了另一个“太极”，看看现在的余太极，明显是活成了他那个年龄的青年极端。
“挺有意思的。”步老师看着余太极，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有意思？这不摆明了是逆子吗？”我低声说。
“逆子也有意思，我想去采访一下他。”
“别了吧？万一他正上火呢，到时候无名火冲着你发，那多麻烦呀！”
步老师没有听从我的劝阻，径直走到余太极的身后。
“你好。”
余太极用很不友好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步老师，“你谁啊？”
“我是为余先生制作自传的记录员，我姓步，他姓张。”步老师指了指我。
“还有人给那老头做自传……”余太极很不屑地说了一句，中途又停了下来，“哦，你们是记者吧？我是说……给我家老爷子做自传。是谁的意思呢？”
步老师客气地说：“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一名家属出资支持，所以我们就来采访余先生了。”
“家属……一定是小岛那丫头！那丫头学艺术的，只有她想得出来这种弯弯绕！不对，余潇潇也有可能，那小婊……哦，我大姐，她非常关心老爸的。”
余太极说话磕磕绊绊，大抵上都在积极修改不文明用语，生怕被我们记录下来写进书里，供大家参谋。
真要这么注意的话，刚才打电话的时候也该收敛一点不是？
“鉴于我们需要了解亲属对于余先生的看法，所以需要采访一下你，占用你的一点时间，可以吗？”
步老师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技能又发动了，很难想象如此处事圆滑的人是一个“社交厌恶者”。
“可以是可以，但我很忙的……”余太极的眼神开始躲闪。
“是因为钱吧？我们在病房门口都听见了。如果你愿意配合的话，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余太极眼睛一亮：“真的？我缺这个数，你们也能帮？”
他比出了两个手指头。
“二十万？”步老师上来就问。
余太极呆呆地看着他：“哪有这么多！两万！我要的是两万，对你们来说是不是负担太大了？太大那就算了……”
“两万？可以。”步老师答应得很爽快。
我要是年收入近亿，我也能答应得这么爽快。
“真的假的？”余太极不信。
两万都可以随便给的话，那他们还做什么自传记录员？可以去周游世界了啊！
“你可以把账号给我，我先把定金打过去。”步老师说。
看对方可能有来真的样子，余太极自然不能放过一个宰冤大头的机会，他说：“我的账号就不用了，直接打给龙哥账上吧？我把号码给你。”
余太极把号码交给步老师，步老师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会之后，余太极的手机就响了。
余太极接起电话，离得近的我们都能听见电话里如熊吼般的大嗓门：“喂！小鱼头，这说好了两万块，你小子就给我打了一万块什么意思？要不要哥几个上你家帮你辅导辅导数学啊？”
余太极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吃惊，他瞪大眼睛看着步老师，没想到步老师真的把钱打过去了，而且定金就给了一半！
“不用不用！龙哥，我这有钱，待会就把另一半也给您补上。我这回答几个问题就行了，钱来得很容易的！”
“回答几个问题？”那熊一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小子不会去参加智力问答节目了吧？哈哈哈哈！就你那点智商，炒菜都不够当盐巴放的，就别去丢人现眼了！哈哈哈哈哈……”
“我我我我……我不跟你说了，反正钱我一定是能给到！你等着吧！”余太极放下电话，踌躇了几秒后，才挂断了电话。
看来有了钱就是有底气，都敢挂债主电话了。我想如果现在我和步老师转身就走，余太极回去是不是要被胖揍一顿？
想想也挺解气的。
不过步老师是真的有问题要问他，见余太极同意了之后，我们三个在医院走廊尽头的一处阳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撑开遮阳伞，开始提问环节。
为了避免步老师问了重复的问题，我在那之前已经把我从朱老人那里得到的信息都告诉步老师了。
步老师重新整理了一下笔记本，梳理问题的先后顺序。
“首先第一个问题……”步老师开口，看到余太极双手握拳放在桌面上，两条腿像是装了马达一样在桌下抖个不停，像是一个被老师提问的差生。
步老师只好补了一句，“不用紧张，无关于智力问题，不用动脑也能回答的。”
“好，好……”余太极还在抖腿，花了很长时间才制止住自己。
“那么第一个问题，你和余富贵是什么关系？”
余太极乐了，笑得很开心，他没想到步老师会问如此简单的问题，更没想到原来两万块钱是如此好赚。
对我们来说，起码有一个好处，他不紧张了，反倒自信心爆棚！
“这还问吗？当然是父子关系！”
“你确定？”步老师还特意补充了一句。
余太极莫名其妙：“当然确定！”
“那好，我们进行下一个问题：父亲对你好吗？”
“当然不好！”
“为什么？”步老师把笔拿在手里。
“我是我妈和我爸离婚后才生下来的，我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意外。我妈养我姐就已经很累了，所以把我送到爸那里。但爸每天都在外面喝酒工作，甚至也睡在外面，没有时间照顾我。于是又把我送到姨妈那里，但我姨妈后来也和她老公闹离婚，我没处可去，只能流落街头，在网吧待了一个月……”
见余太极滔滔不绝的样子，步老师直接伸手打断他：“请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过度延伸。”
“啊，对不起。”余太极的态度恭敬极了，“请问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来着？”
思维太发散了，都忘了主题是什么。
“你父亲，对你好吗？”
“怎么会好！我出生后到我十三岁，只见过我爸一次面。就是那次他把我从妈那里接来，开着车没回他自己家，转手就把我送到了姨妈家。十三岁那年，我第二次见他，他拿了一笔钱给姨妈，说是这些年的抚养费。但他没有来接我，因为他说他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那个女人离了婚带着两个孩子，他都不介意，但他就是没有带我走。”
“停停停！”步老师说，“我再提醒你一遍，回答问题要简练，挑重点。”
“重点？重点就是不好。”余太极歪着头。
步老师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第三个问题，你对你父亲的印象如何？”
余太极不解地问：“这和第二个问题有什么区别？”
“有，比如说有些人就是别人对他越不好，他反而越喜欢别人的。”
我在边上忍不住说：“步老师你该不会是在暗指某个群体吧？”
步老师扭头看我：“有吗？”
我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感情里没有对错。”
步老师继续转向余太极：“你可以回答了。”
“什么问题来着？哦，对父亲的印象如何……这个……这个……”余太极坐在位子上开始前后摇晃起来。
我问：“有这么难吗？”
“你要问我第一印象的话，那肯定是个混蛋对不对？我妈说了，我爸就是个酒鬼，夜不归宿又赚不了多少钱。要不是他还能娶到老婆，简直和街上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可是……”
“可是什么？”步老师问。
“可是妈妈把我送给爸爸的时候，我坐在他车的后座上，他给我准备了生日蛋糕，那天离我生日还有两个月，他却祝我生日快乐。我本来感动得想哭，可后来他就把我送到姨妈家，他之前提前祝我生日快乐了是因为接下来他就不用照顾我了，包括我以后的生日他也可以不用理会了。”
“读作‘生日快乐’，写作‘再见’。”我插了一句。
步老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的‘可是’，就是因为他给你买了个蛋糕，所以对他的态度有些模糊？”
“……不对。”
“不对？”
余太极突然“腾”地站了起来，顶翻了椅子。
“不对！哎呀烦死了，总之他还是个混蛋！他丢下我和妈妈十几年没有再理过，这样的男人我要他点钱不过分吧？我替我自己要，我替我妈要，我理所当然。算了算了，反正你们是做自传记录的，就这么写吧。写余富贵的小儿子觉得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就这么写！反正我平时就是个不良，不在乎名声！”
我被吓了一跳，但步老师依旧平静地在本子上记了一笔，抬头瞄了余太极一眼：“表现完了？完了坐下来，我还有第四个问题，差不多算最后一个吧。”
余太极窘迫地低头看，我耸了耸肩，步老师没有理他。
他只好默默地把自己顶翻的椅子重新扶正，然后乖乖坐下来，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猫，但这样的比喻肯定不恰当，只是我当时只能想到这个。
“什么问题？”余太极把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
“你，希望你爸死吗？”
“什么？！”我和余太极都惊得飞出了椅子。
“怎么了？听不懂问题吗？那我问得针对一点，你，余太极，希望你爸，余富贵，死吗？”
“步老师！”我喊道。
“你怎么……这么问问题？”
“怎么了？”步老师在手里转着笔，一副慵懒的样子，“反正余先生现在已经肝硬化晚期，再加上他已经72岁高龄，治疗手段有限，效果也很微弱，身体也每况愈下，死亡终是不可避免的。
哦对，你放心，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会记到书里，算是我个人想问的。再给你一点宽慰，就算你说希望，余先生最后的死也不可能怪到你头上，人总不能因为别人说几句不好的话就被咒死吧？又不是言灵。你放轻松一点。”
余太极显得很不安：“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好奇而已。不回答吗？那可拿不到最后的一万块。”
余太极攥着拳头，手背开始青筋暴起，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像是在和自己天人交战。
最后他全身放松，长出一口气：“我……希望吧。”
“为什么？这真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因为……他总归是要死的是吧？他死了，就能为过去做过的错事一个补偿，还有他曾辜负的女人和孩子。要想当一个浪人就别结婚生子，结了婚生了孩子就该负责。不负责的就要受到报应。你说我说对不对？”
步老师摇头：“我不发表任何观点，你自己做决定。”
“那……想。”
“嗯，明白了。”步老师又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
余太极有些慌：“不是说不会写在书里吗？”
“你说这个？”
步老师展示了一下他的笔记本，上面画了个一颗太阳，还有一发正在准备发射的大火箭，画风有些稚嫩，但很明显，这根本不是他刚才问问题的记录。
也就是说，他压根什么都没记，在那瞎涂鸦而已。
余太极的脸上相当的复杂，上面写满了错愕和迷惑。
步老师起身说：“回去吧，钱已经打过去了，估计十分钟后你就能收到喜讯了。”
“谢谢……谢谢。”余太极有些灵魂出窍般地起身，差点被椅子腿绊了一跤。
看着余太极缓慢地走向阳台的门，我轻声在步老师边上说：“就这么给他钱了？他反正还会拿去赌，这算不算助纣为虐？”
步老师说：“门口有铁棍，你过去把他的腿打断。”
“啊？这不好吧？”
“你也知道不好，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苦口婆心劝他向善吗？我们是来问问题的，不是解决问题的。我给他钱，他提供我要的信息，这只算交易，我不管他拿那笔钱是做什么，能让余富贵安静一些也算是做善事了。”
“他花完钱还会找余富贵吧？到时候估计又要闹起来。”
步老师想了想，冲着余太极的背影喊了一声：“喂！”
余太极吓了一跳，转过身来问：“怎……怎么了？”
“我再给你两万，打在你私人账号上。但有一个要求，如果你还是为钱来找余先生的话，请你在他死了之后再出现。”
余太极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地点点头：“一定……一定……”
他就这么走了，像是被人揍了一般一拐一拐。
我想起了《大话西游》里的一句话：
“他好像条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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