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教育观
从阳台回来,刚走到余富贵的病房门口,就看到里面围了一群人,都穿着白大褂和护士服。
紧接着,人群被分开,几名护士急匆匆地推着病床往外跑,我和步老师赶紧避让,就看那辆病床像高速列车般消失在走廊深处。
医生们面容肃穆,一个接着一个从病房里走出来,列着队垂着眼,不苟言笑,像是一群神圣的祭司。
而医生走后,剩下留在房间里的,就像是祭品们了。
我们走进去,看到几名病友心不在焉地望着门口,像是在眺望不存在的远方。
这本来是六人间,但此时空了一张床,那里只剩下空空的支架和用过的痰盂。
“这是怎么了?”我问朱老人。
“唉,又走一个呗。”朱老人说。
“走什么?”
“就是死了。”步老师解释道。
朱老人说:“刚才推出去的那位和老鱼头差不多,也是肝硬化晚期,有转成癌症的迹象。基本上是没救了,虽然是推去手术室抢救,但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这样啊……”我看向被那几个留下的家属,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老鱼头最后估计也和他差不多,这没几天指望了。”
步老师悄悄说了一句:“看来余太极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
“不能这么消极,我看网上说,保持得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撑两年以上。”
“说得容易,你撑一个试试?”朱老人瞪了我一眼。
我哑口无言。
这时候,病床上的余富贵忽然动了,他的腮帮子忽然鼓了起来,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声音。
“怎么了?”我不知所措地问。
朱老人倒是心领神会,帮余富贵把痰盂从床底拿出来,接在他的嘴前。余富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看起来是含在嘴里有段时间了。
说不定刚才余太极来找他的时候,他在装睡,不想让余太极发现,那个时候已经含着了。等余太极走后才敢有所动作。
人活到这个岁数还要反过来怕儿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步老师问:“这吐血是什么征兆吗?”
朱老人摇摇头:“算不了什么。他这个病,加上他这个岁数,平时有什么腹胀积水、呕吐、腹泻、咳血等等都很正常,我能帮着处理就都帮了,弄得我好像才是他的私人护理一样。”
朱老人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他明明也是个病人才对。
“医生说他最多还能活多久?”步老师问。
“大概半年不到吧?快的话一两月也有的,再快一点的话……明天或者今晚?”
朱老人也是敢说,倒是把我吓得心脏一缩一缩的,可能是他这个年纪的老人都已经慢慢看淡生死了吧?谈及老友的死,就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
对他们来说,死就只是一线之隔。顶多是你先还是我先的区别,反正也差不了几天,先走的等两步,后来者就能赶上了。
“对了,余太极呢?怎么突然就不见他了?”
我说:“我们把他劝走了。”
“劝走了?”朱老人很诧异,“怎么做到的?”
我想了想,不好说是用前打发走的,于是就说:“因为说我们是做自传记录的,会把他的一举一动写进书里,他怕了,就先走了。”
“唉,”朱老人叹气道,“赶走一时,也赶不走一世呀!”
“他是余先生的儿子,这辈子都赶不走的吧?”步老师突然说。
朱老人一愣,随后连连点头:“也对,也对……”
步老师看向余富贵:“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余富贵用极其沙哑的声音说:“啊……是你们,还没走呢?”
“在问完你问题之前,我们暂时都不会走。”步老师在床边的板凳坐下,开始新一轮的采访。
朱老人过来帮余富贵调整床头高度,让他能坐起来。余富贵靠在床板上,身后垫着枕头,准备完毕之后,他说。
“问吧。”
“你对孩子的教育观是什么样的?”步老师问。
我和朱老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这也难怪,毕竟步老师上一个问题问的还是“你的初恋是谁”这种八卦,现在却严肃地谈论起了儿童教育,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感觉。
仿佛从一个娱乐记者摇身一变成了教育专家。
“教育观……我没什么教育观。”余富贵说。
“怎么会!”我说,“你以前不还是大学教授吗?肯定在教书育人方面有所造诣的呀!”
余富贵抬起沉重发皱的眼皮,用浑浊的眼珠看了我一眼,我很怀疑他有没有真的在看我。
“那是对大学生,我教的是高等数学。可惜我的孩子不能生下来就是大学生,我把我的毕生所学教给他们,他们只会哇哇大哭。”
“你这不是必然的吗?哪有小孩一生下来就会高等数学的,那不成了超级天才了吗?”
“所以……”余富贵缓慢地说,“我没有教育观,尤其是对儿童。在这方面,我如果是一名幼师的话,说不定就好回答你了。”
我为什么从中听到了一丝惋惜的意味?这没道理呀!作为一名大学教授,还要去羡慕幼师吗?像他这样知识分子,反而就教育不了孩子了吗?
步老师也同样放缓了语调:“我调查过,你一共有五名子女,但你到了晚年生活的时候,这些子女无一在身边,这是不是侧面说明了你的教育失败?”
“喂,小子!”朱老人提高音量道,“话不要乱说,明明是那些不孝子们一个个往城里跑,再也没回来过!”
“这难道……不也是教育失败的一种例子吗?”
“你!”朱老人气结,我赶紧打圆场:“先听听余先生怎么说吧。”
余富贵想了一会:“你要这么问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或许真的是我教育失败的缘故,我记得萍乡把太极交给我的时候,我因为根本无法保障他的成长,就转手送给了萍乡的妹妹。”
“萍乡?”步老师问。
“余太极的妈妈,余先生的第二任妻子。”
步老师哦了一声,继续问:“你为什么觉得当时无法保障余太极的成长?是钱的问题吗?”
“不是,可能是我自私吧?我只是不让被他瞧不起,说一个大学教授到头来还要沦落到去工厂打铁。做这行的真看不到未来的方向,我不想他变成和我一样没用的人。”
“你是觉得,为了孩子好,与其让他跟着自己,还不如交给有能力的孩子家庭来抚养?”
“算是吧?不过要说私心的话啊,我的确不喜欢这个孩子。那时我刚和萍乡离婚,每天都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听说萍乡又给我生了个孩子的时候,心中没有一分高兴,只觉得生活又变得更加沉重了一些。”
“你真的有为余太极的未来考虑过吗?”
“一开始没有,后来想到他毕竟流的是我的血,想要照顾他的时候,他已经混入帮派里了。好像也就不需要我了。我想他也不愿意见我,讨厌我恨我也是自然不过了。”
我插了一句:“所以,你就默许了他整天来找你要钱的行径?你知不知道他拿钱是去赌博?”
“知道。随他吧,是我的教育失败,现在也不能去教育他了。”
步老师说:“如果他恨你,恨到恨不得你死,你觉得这样也是可以接受的?”
余富贵沉默了好一会儿:“可以吧,反正差不多了,如果说我最后还能为他做什么的话,就正好如了他的愿吧。”
“这未免也太消极了吧。”
“医院这种地方,消极往往是多的,这很正常。”步老师说,“想看积极的可以去幼儿园,那里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非常积极。”
护士从门口路过,对里面的人喊了一声:“探视时间结束,家属可以回去了。”
我和步老师起身,步老师微微行礼道:“明天我们也会来的。”
余富贵也很客气:“有什么问题抓紧问,不然可能就没法回答你了。”
“会的。”步老师说。
朱老人在一边看着,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吞回去。最后变成了:“下次来记得带点好吃的,医院伙食难吃得要死!”
“你想吃什么可以发给我,我再发给医生,能吃的我就带过来。”我说。
“那可以。”
暂时告朱老人和余富贵,我们走出医院的大门,步老师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
我顺便问:“朱先生说要吃什么大鱼大肉?”
“不是他发的。”步老师说。
“那是谁?”我好奇地问。
“余太极。”
“怎么会是他?你什么时候加了他的号码?”
“我给他转过账,发过去一条确认的短信。他就用这个短信号给我发消息。”
“他说什么?”
“他说他的大哥二哥明天也会来医院拜访,所以明天我们也有事做了。”
大哥二哥……是指余富贵第三任妻子丽兰所和前夫生的两个儿子吧?他们来做什么?
步老师却露出了笑容:“来了也好,又有采访对象了。”
我心想,步老师该不会是打算把余富贵全家都采访一遍吧?那可实在太尽责了!
步老师走着走着,抬头看了一眼住院大楼,在这个位置应该能看到余富贵住的那一间,但看不到房间内的情况,看了也没有意义。
步老师又看了一眼天空,问的却是我:“你看清楚余富贵的样子了吧?”
“算是吧,为什么这么问?”
“我和他的基因是一样的,所以我老了之后,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我心跳忽然漏跳了一拍。
“……然后差不多就这样死去。”步老师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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