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典雅女人
我和步老师走在走廊里,丢下了余程东西两兄弟,我们健步如飞。
“你觉得余程东说的话可信吗?”
“一半吧。”
“你是觉得他说的话只有一半可信?”
“不,他的话我只进去了一半,因为废话实在是太多了。”步老师不满道。
“难道就没一句真话?”
“最后一句估计是真的吧。”
“那未免也太令人伤心了。”
我又问:“这样的问话有意义吗?”
“你指什么?”
“如果我们采访一个人,他说的话都是假话,还有采访的必要吗?”
步老师笑了:“我跟你说,如果一个人说的话全部都是假话,反倒就比较方便了。因为你要理解的时候,把他的话全部反过来理解就好了。怕就怕的是有些人,时而说真话时而说假话,时而道貌岸然时而人面兽心,这才是最可怕的。”
人嘛,是最不稳定的生物。
我和步老师聊着天回了病房,这次朱老人也乖乖躺在病床上了,因为有家属来看他。
原则上他是没有家属的,但也有潜在家属这个可能性。比如眼前在他床边给他喂粥的典雅女人,不排除是朱老人故意给她点了清一色炮的牌友。
我和步老师在余富贵的床边坐下,步老师摊开笔记本说:“来吧,现在该到你了。”
步老师的采访顺序好像是先采访一次子女,再采访一次家长,循环交替,不知道这样的用意是什么。
步老师特意等了一会,余富贵没有反应,他的脑袋偏向一边,一动不动。
“他该不会是睡着了吧?”我问。
步老师说:“说不定更糟……”
我和步老师面面相觑,同时小跑到余富贵的床头。接着我们看到的,不是一张睡相安详的脸,也不是因病魔折磨而痛苦不堪的脸庞,是一张目光直直,几近呆滞的脸。
而他呆滞的目光,则盯着隔壁床朱老人边上的典雅女人,她还穿了一件绣着凤凰的红色旗袍,在高脚凳上翘着二郎腿,韵味十足。
别说余富贵了,其他没有家属在边上看着的病友,也纷纷把目光投过来。偶尔目光扫到朱老人身上,就会变成羡慕嫉妒恨,妒火中烧。
我把前十分钟说过的话又低低地说了一句:“余先生一把年纪精力真是好啊……”
步老师走上前,用身子挡住了余富贵的目光,余富贵不满地抬起头,看到了步老师面无表情地说:“羡慕啊?羡慕我也可以喂你啊!”
余富贵抿了抿嘴,翻了个白眼转过身:“你怎么又来了啊?”
“像我们这么敬业的记录员,不把你的人生研究透怎么可能轻易走人呢?”步老师微笑着摇晃手里的笔记本。
“到底是谁出资给你们的?我出两倍,别写了。”
步老师笑眯眯地说:“您有钱吗?”
余富贵用鼻孔出了一口气,不置可否。
“怎么了?您应该挺有钱的吧?我刚才问你的儿子,他说你有一个价值连城的战国宝石呢!把它卖了的话,我们就不会缠着你了,就连你那几个儿子也不会缠着你了。”
余富贵转动浑浊的眼珠:“缠着就缠着吧,人老了还有儿子在病床边上绕,也挺不错的。”
“你是不是只关心儿子在病床边,却从不听他们在议论些什么啊?他们可不是关心你的身体健康,是在等着分遗产呢!”
余富贵咧开只剩几颗黄牙的嘴笑了:“你们记得昨天推出去的那个病人吗?”
“你是说同样肝硬化晚期的那位?”
我和步老师还算有点印象,毕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只是印象总归是要归于平淡的,因为在那位病人走后,新的床位立马就填补了进来,新的病人躺在那个位置上,他或许知道他所处的位置刚送走一位绝症病患,或许不知道,才能安心地躺着休息。
再过不久,等他熟悉到和这间病房融为一体的时候,死神就来这间屋子里点兵点将。再轻描淡写地带走一位的灵魂,心电仪滴滴滴滴滴地叫,白色床单盖过头部推出走廊,让在床的各位的神经再度拉紧那么一点点,再一点点。
看看最后是精神先崩溃,还是肉体先消亡。
这就是绝症病人们的日常,想习惯又不能习惯,想接受却无法接受。
“我叫他小张,年龄比我小,住院时间却比我长。算是我的前辈了吧?呵呵呵……他到走的那一刻呀,家里的孩子都没来看过他。就这样走了多寂寞啊?我好歹有几个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儿子女儿,也该知足了,管他吵什么呢。”
如果能得到一些温暖的话,抱着火炭也好,哪怕烫死,也知足了。
“那看来我们可以继续采访了。”步老师见余富贵有交流的意愿了,于是趁热打铁。
但偏偏这时候朱老人却突然在边上说了一句:“喔!还有燕窝,真是美味啊……”
于是余富贵的眼睛又忍不住往边上瞟了过去。
朱老人还不知道收敛,开始招呼余富贵:“老鱼头,来来来你尝点,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种好东西!”
余富贵有些犹豫,他看了看那位典雅女性,盒饭在她手里,能不能吃总该要经过她的同意。
女人很轻易地忽略了我们这边,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把朱老人的脸板正,像教训孩子一般柔声道:“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余富贵的眼神彻底挪不开了,也不知道是燕窝更吸引他一点,还是典雅阿姨。
我心想这样下去步老师什么时候能继续问话?
我想了想,于是也对朱老人呵呵一笑道:“老朱,你那几个陪你跳广场舞的女伴今天怎么没来啊?”
典雅女人的手指一僵,调羹在碗里一震,抖落些许汤汁。
因为她背对着我们,所以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但朱老人的表情我们是有目共睹的,他整张脸瞬间垮下来,怒斥我:“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我哪乱说了?这不都你说的吗?每天和漂亮阿姨搓搓麻将,再和另一批阿姨跳广场舞,要什么老伴,要什么孩子,一个人的生活多潇洒多自在!”
砰。
典雅女人把不锈钢制的碗重重地往床头一放,我看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赶紧闭嘴。
“不是,阿云,你别听他胡说……”朱老人苦着脸解释。
看来老年人的感情生活也不容易呀,男人女人两个物种出现的矛盾果然是不分年龄层的。
“你居然不想要孩子?”典雅女人插着腰质问道。
咦?原来她更在意的是这个啊……这着实有些令我意外的。
“不是,我这……我这怎么和你解释呢?”
“他这一辈子就没生过孩子。”关键时候,余富贵居然还在捅火,看到老友“落难”,先插兄弟两刀的绝对是关系最好的那个。
“你骗我!你明明说你很爱孩子的!”典雅女人开始置气了。
“不是……你看看我们都老大不小了,这身子骨怎么还经得起啊……生孩子很折腾的。”
典雅女人更生气了:“生孩子累的是我们女人,关你什么事?你不就出根XX吗弄点XX出来吗?我都同意了,你还磨叽什么呢!你就是看不上我!”
(中间的XX已经作为敏感词屏蔽了,怕教坏小朋友。各位小朋友,在年龄适合之前,千万不要学骂街大妈说话哟!)
嚯!还真别说,表面越是优雅的人往往骂起来人来最狠,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了。
“我真……我怎么会看不上你呢?别说了,别人都看着呢……”朱老人很是无助。
“你现在又开始嫌弃我吵了是吧?好,我走!你下次摸牌休想我再给你打暗号!”
典雅女人一转身,雷厉风行地走出了病房。朱老人起身想追,却捂着腹部“啊呀呀”地喊了几声。
“嗯——?”余富贵拖起了长音,一个巨大的“问号”写在他的脸上,“感情老猪头你打牌还出千啊?你至于这么玩不起吗?”
“嘘!嘘!”朱老人赶紧比手势,最后长叹一口气:“哎呀……真是英明一世,全败在女人身上了。”
“你这叫活该。”
“你还说我?你老鱼头不是败在女人身上,还一次就败三个!三个带着五个娃,你一拖八,你有资格念我吗?”朱老人很不服气。
“别胡说,我是真心爱过她们的。”
朱老人不屑地说:“平均只维持五年的也能叫真爱?你的真爱该不会有效期是在出现下一个爱上的女人之前吧?”
余富贵不想回答,无言地把脑袋转向窗台,看到外面风景发呆。朱老人也哼的一声转过脸对着另一边,他们就像是两个孩子置气。
我心想步老师今天的问题可能是问不出来了。
但步老师也不觉得麻烦,他甚至还微笑地说:“真有意思!”
“这还有意思啊?他们之间的革命友谊受到了巨大考验呢!”
“他们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议题,试问你:真爱是有期限的吗?你仔细琢磨一下,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有意思没有意思的,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这里或许开一家精神病院也能生意兴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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