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不孝子四号
余小岛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很明显，很难让人注意不到她。
当时我和步老师都在病房里，这已经是第三天我们连续来探望余富贵了，步老师正坐在他的床边询问一些基本的人生经历。
然后就听到门外——还没见到人，先闻其声——传来一个女声打电话嚷嚷的声音。
“喂？我刚到，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吗？我刚下飞机。哎哟我在美国的这几年你是不知道，现在回来感觉这里也没怎么变嘛！我可能还需要适应一点，我跟你说，那在美国的生活肯定不一样……总之你去过就知道了，每个人这一生都该去一次美国……”
病房里的病友纷纷伸着脖子，想看看这位“海归高人”究竟是谁，尤其是能这么肆无忌惮长他人威风的家伙，着实需要好好见一见。
余富贵则是头一歪，又自动进入装睡状态了。
他这个状态最近挺常见的，一般就是他知道子女来探望他了，他就会开始装死，任凭他们在床边叽叽歪歪或是哭天喊地，能不理的就不理。
但他其实又很享受子女绕床的感觉，所以还是得说，余富贵这个人的心理相当的复杂。
那位“海归高人”终于还是进了门，一见面那真是惊为天人！
高筒靴，紫丝袜，皮夹克，渔网内衣，芭比粉口红加深色眼影，双边水晶钻石的耳坠叮里咣当的乱晃。
能不惊为天人吗？反正正常人做不到这种打扮。
我还以为是《自杀小队》里的小丑女显形了呢！
但还好我心里有个大概的预期，步老师昨晚也做过了一定的功课，所以知道余小岛是什么样的人。
简单来说，就是家里有钱到能出国留学，又能有钱到出国还什么都不学，过着比观光客还舒服的生活的人。
余小岛走路像是带风，快步走上前，我忽然明白过来，她不是走路带风，是身上涂了很浓烈的香水，她走动的时候，那香水简直就可以在空气里显形出来。
在她路过之后，病友们纷纷捂住口鼻，这个病房里住的多是消化科的病友，多闻几下的话，估计消化功能更加恶化了。
这还不是臭，是香到没法闻，这你找谁说理去？
“你们谁呀？”余小岛斜着眼问。
你看，我都说了，总有人来问我们是谁。步老师说，余程东和余小岛之间一定要联系，所以她其实是知道我们是谁的。但走上来质问别人，让别人先自报家门，有种压人一头的高等感。
这种高等感和坐着飞机越过大洋看着地面上其他不能飞的同类人差不多，多花点钱就有了。
现在人与人之间的高低差距，多数是用钱堆出来，钞票摞在脚下就站得高一点，望得远一点，比别人底气就更足一点，脾气也就更差一点。
步老师懒得理她，继续问余富贵：“那你在参加完矿山的工作之后，又选择去了哪里呢？”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余小岛叉着腰大喊。
余富贵在装睡，也不敢回答步老师的问题。
步老师也不在意，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像是余富贵在用精神意念回答了他的问题。
“臭写书的！我跟你说话你装没听到？”
出过国的自由海归相当不服气，她不允许别人这么无视她。从她的妆容来讲，无视她挺难的，确实需要一定坚定的心理素质。
但和她对话也需要更高的心理素质。
步老师轻抬眼皮：“你这不是知道我是谁吗？为什么还问？”
“我问你是给你面子！”余小岛又改双手抱胸，“别不知好歹！”
“我什么都没做怎么不知好歹？”步老师问。
“什么都没做那最好！给我让开！”
余小岛站在床尾，一脸的颐指气使。
关于余富贵的床位，简单说明一下，他的床在窗台边，距离窗台只有一个很窄的走道，大概只能进一个人过去。步老师现在搬着凳子坐在那条过道上，像是拦路虎般岿然不动。
但余富贵的另一个床边却很空，再过去就是朱老人的床位，中间的空位能把一辆小推车都塞进去。但余小岛偏不去那边，非要来和步老师抢位置。
可能是觉得床的这边光线好，算是领导慰问时的照相专用位置吧。她也想要。
真的是，你在美国活得多好啊那管不着，但回来了就觉得广大人民群众该给你让C位吗？不可能的。
“你让不让？”余小岛用威胁的语气压低声音问。
“你可以排队。我问完后你就可以过去了。”
“我偏要过去！”
余小岛强行挤了进去，但步老师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余小岛便用身体去硬挤，但步老师就像是大腿扎根在了瓷砖地上，余小岛根本挤不动他。
好歹步老师也是能和玉叹兰打过的人，身体素质可能跟不上，但如何让自己的位子不被撼动，还是有点学问的。
余小岛换到了另一边，她背靠着窗边的墙，反过来用脚去蹬步老师的椅子。有墙给她做靠山，她的力道也能发挥得更大一些。
步老师忽然起身，凳子被很轻易地踢到了一边。
余小岛呆住了，她没想到成功来得如此之快。更让她发愣的是，在脚蹬空之后，背后的靠山似乎也没那么可靠了，她身子往后仰倒，身子不受控制地往窗外倒去。
“啊！”余富贵忍不住从“睡梦”中惊醒，叫出声来。
眼看着余小岛整个人快要摔到窗外去，步老师眼疾手快地冲过去，抓住余小岛的胳膊往回一扯。
余小岛从生死线边回到人间，扑到了余富贵的床边，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大孝子在老人床边哭泣。
余小岛的确在哭，但她在哭自己。
她差点觉得自己要比自己老爹还先走一步了。
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作死的人总比病死的人走得更快，老天也乐意收。
余小岛并没有感激步老师的救命之恩，她转头一看步老师已经起身离开凳子了，就带着胜利般的姿态笑了起来。
“你起来了，说明你问完了是吧？那就该我了，你们赶紧走吧！”
“只是上午份的提问结束了而已，我可以中场休息。你不用赶我们走，想和你父亲说什么的就直接说吧。这两天你的兄弟们也都来过，你想说的话他们估计也说过，用不着避讳。”
余小岛皱着眉头说：“我是说让你们快滚！”
“法国好吗？”步老师问。
“什么？”
“法国多自由多浪漫啊！还有可以裸体的天体沙滩，去了美国觉得美国好开放啊！去了法国又觉得法国人才是最开放的，全国都飘逸着自由的气息。”
步老师像是在跟另一个人对话，话题和刚才都不挨着。但他说话的时候是盯着余小岛在看的。
“你说什么美国法国的，你这人是有病吧？”余小岛如是说。
“可能吧。”步老师也不反驳。
“真是有病！你爱待着就待着吧，我找我爸有事！”
余小岛走到床边，还没开口，就听到步老师在身后又说道：“老爸啊，我想转学去法国了，美国呆着没意思，法国人帅气又浪漫，我要去巴黎读艺术！”
余小岛猛地回头，怒视步老师。
步老师则举着手机贴在耳边，继续说：“对对，美国人比较粗鲁，一个个都是胖子，胳膊又粗，没什么意思。法国就好，不，不要什么加拿大，也不要意大利。哎哟别说了，先把钱准备好吧。”
我从我这边的角度看过去，可以发现步老师的手机屏幕是桌面，他压根没在打电话，但故意表现出和人在通话的样子。
他这些话是故意在说给余小岛听的。
余小岛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她像是见鬼般看着步老师：“你到底是谁？”
“一个臭写书的。”
“你从哪知道的这些？”
“你知道你的两个兄弟昨天来过医院，对吧？”
“你是说那个胖子，和他的复读机瘦子？”
看来大家都是这么想，那我就放心了。
“对，余程东说他公司缺点资金，因此来找他的父亲大人。”
余小岛耸耸肩：“那怎么了，这老头子肯定没把宝石卖掉。他也拿不到钱。”
“宝石确实没卖，但钱他倒是拿到了。”
余小岛十分惊讶：“怎么拿到的？”
“想知道？”步老师挑了挑眉毛。
我大概能猜到步老师的下一句话是：“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告诉你。”
不过这也真奇怪，余程东明明是和余小岛有联系的，但他却不告诉余小岛拿到钱了。他顶多和她说，在老爸的床边有两个神经病，你自己小心一点。
步老师果然说：“我需要采访你几个问题，才能告诉你。”
但余小岛的回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她说：“你以为我会信吗？你当是我三岁小孩呢？”
看来余程东做得挺绝，他不仅没跟余小岛说答题拿钱的事，还可能特意补了一句：“如果有人说你回答他几个问题就能拿到钱，千万别信，就跟中奖短信一样，都是诈骗！”
余程东果然不是什么好家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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