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客套学
我听了之后只觉得义愤填膺：“没想到他们是一伙的！居然都盼着余富贵死呢！”
步老师的反应比较平淡：“别着急，继续听。”
我又把耳朵贴在墙面上，背后闷闷的声音陆续传来。
“我听人说，就算是肝硬化晚期，运气好的话还能撑两年，咱家那老头不能这么走运吧？他这要是两年都熬过来，那我的公司可就彻底黄了呀！”余程东焦急的声音。
“你这么着急吗？”余小岛慵懒地说，“我倒是不急，我在法国在美国都过得去，每天还能看到许多金发碧眼的大帅哥呢！”
“哎哟姐姐！你是不急，可我这真的是急得火烧眉毛了啊！公司一没，我估计我也要跟着老爸一块去了！”
“你这么急，那你自己动手啊。”
“我怎么敢！这是算杀人的吧？”
“哦，不好意思，我在美国住久了，不太懂中国的法律呢！好像拔家属氧气管之类的是算故意杀人罪吧？你看看你看看，还是美国好，美国还能安乐死呢！”
余程东急了：“现在不是中国法律还是美国法律的事，咱俩的根都是在中国，在关系上也算姐弟一场，你就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那是你！等到我呀，嫁给一个美国或者法国的帅哥，拿了绿卡，就不算中国人啦！”
“办法！办法！”余程东气得跺脚，“随便你去国外当你的人妻去吧！老爸不死，你我谁都分不到钱！我看你买的那几只奢侈品包包还要分期的吧？看你怎么赚钱！”
“行了行了，不就是老不死怎么死的问题吗？他每天在医院里要用掉多大一笔钱！要不是大姐经常汇款，他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只要这笔钱没有了，医院自然就停药了，到时候他想活也活不成了！”
“可这笔钱一直在打啊，而且打得越来越多，怎么可能停下来呢？”
“她一个在国外的人，几年没回过国了，她能知道多少？她又能管得了多少？你弄点钱，帮老头子缴医药费，把家属第一通知人改成自己，缴费也用你的卡，等到时候你就说公司运转资金不足，钱供不上了，医院就会停药的。”
“可大姐不会出面吗？”
“相信我，以我对她的了解，就算老头真的死了，她也不会回国来参加葬礼的。真和她比起来，我们都算是很有孝心的啦！”
余程东又开始犯愁：“可我哪来的钱呢？”
“你不是回答那个记者拿了一笔钱吗？就用那个。”
“可我的公司……”
“真笨！这叫放长线钓大鱼！你现在有的这点钱也不够补公司的缺口，还不如拿来投资，等到宝石一卖，遗产一分，钱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
“是是……那我这就去准备。”
余程东冒冒失失地从门后钻出来，我和步老师赶紧躲到了走廊的拐口，藏身于阴暗中。余程东没有发现我们，他朝着另一边的走廊远去了。
余小岛也走出来，在走廊里来回望了一眼，整了整身上的衣物，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余富贵的病房之中。
看到他们两人都走后，我才悄悄问步老师：“这可行吗？”
“什么？”
“我是说，余小岛刚才的提议，是可行的吗？把大姐架空，自己给老父亲掏医药费，然后再假装掏着掏着就没钱了，行得通吗？”
步老师摇摇头：“我对于这方面不是很了解，虽然我之前也来过医院，是我们全家人在为妹妹治病，但没有想过这些事。看病和看病不尽相同，这里面学问太多，我不太懂。”
我撇撇嘴：“居然还有你步老师不太懂的事情。”
“很多，我又不是百科全书。就算是百科全书，也写不清楚人心。”
“如果他们真的停了药，那余富贵怎么办？”
“不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我相当意外，步老师已经给余富贵吃长生不老药了？
“他是我的副体，别人要想他死，我偏让他活着。他们断医药费，我就给他补上。”
我感叹一声：“余富贵还真是幸运啊，能成为老师您的副体。”
“这算幸运吗？这不是他后天得到的巧合，这从他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是我的副体。你会把出生前就拥有的东西称作幸运吗？你会把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称为幸运吗？”
我不解反问：“这不算幸运的话，那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他家庭如何富裕，他父母是怎样的明星高层，这又关一个刚出生眼睛都没睁开的孩子什么事？”
这么说的确也有道理，可就算不能称得上为“幸运”，但那样的孩子成长起来，也注定比其他普通人家的孩子拥有更多的资源和更幸福的人生啊！
有很多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的事，不能叫做幸运，也不叫“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叫它“作弊”。
没关系，他反驳不了。只要你的语气把握恰当，对方甚至以为你在夸他。
我们往病房走的路上，正好看到楼梯处余程东一脸得意地上来，看来他已经把余小岛吩咐给他的事情般办妥当了，就等着把第一期医药费交完后等着喊穷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那些小算盘已经落空了，所以现在高兴也是白高兴了，真想看到他知道真相后会怎么一脸苦相。
在余程东撞见我们之前，他倒是先在楼梯处遇到了一名余富贵的主治医生。
余程东当然不认识他老爸的主治医生，他怎么可能会认识呢？他来医院只是来看他爸的情况如何，以他急迫要钱的态度来看，主治医生应该算他的敌人才对。
没有人会去主动拜访敌人的。
但敌人拜访倒有可能，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是如何的不堪。
主治医生立马拉住正要上楼的余程东，很兴奋地说：“余先生！我知道你！你是余富贵的儿子吧？今天也来了啊，真是孝顺啊！”
余程东估计很纳闷对方为什么见到他这么开心，低头看了一眼对方胸口的牌子，大概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哦！你就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吗？幸会幸会！”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客套起来了。
我之前在校园篇的时候就讲过，中国人的客套是有讲究的，是一门大学问，我一直疑惑为什么现在大学里连谜语学都开专业了，怎么客套学没开。
着实挺纳闷的，这两者不是有共通性的吗？
首先看主治医生的热情开场：“看您这样子，平时挺忙的吧？这么忙还来医院照顾老爷子，亲力亲为，真是不容易啊！”
余程东也回应：“毕竟是我爸嘛！什么事都大过爸爸呢？天大的事都不能！小时候我爸就是我的半边天，现在天要塌了，我哪有时间关心别的啊？”
主治医生动容地鼓掌：“说得好！为了配得上你这份孝心，你放心，你父亲的病，我一定拼尽全力！”
余程东顿时慌了：“哎别别别……”
主治医生问：“怎么了？”
“不……我……其实您的意思我心领了，你们做医生的也有苦衷，我也知道我父亲的病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懂的，我已经做好觉悟了。所以你也不用尽力，就按平时的来就好了，别累坏了身子。”
主治医生立马感动的热泪盈眶，上去一把抱住了余程东：“兄弟！这么多年来，只有医闹的家属，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为我们考虑的人！你是好人啊！大大的好人！我祝你这辈子心想事成，龙马顺利！”
余程东安慰地拍拍主治医生的后背：“共勉，共勉，希望咱们都能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可惜啊，也许是这两位平时就没怎么虔诚地烧香拜佛磕头祷告，所以就算说出祝福的话来，也不见得能够实现。
我和步老师在楼上的楼梯上听着，都不用看后续的结果如何，当场就可以宣布他们的期待落空了。
或许他们在客套的时候彼此也该心知肚明，一个肝硬化晚期的老龄患者，医生能做的也有限，家属能做的也有限。
但哪怕不可能的事，还要客套客套。
这么高深莫测的行为学不值得成立一门专业学科吗？
我实在太疑惑了！
丢下余程东和主治医生，我和步老师回到了病房之中，看到余小岛正在和余富贵商量着什么事情，朱老人还在边上直劝，外加上其他病友们弄出来的声响，显得里面乱哄哄的。
“怎么了这是？”我踏进门里问。
余小岛看到是我们，立马就垮下了脸色：“怎么又是你们啊？你们不用上班的吗？天天赖在这里。”
“我们的工作就是采访余先生，所以待在这里就是在上班。”步老师说。
我也跟着说：“那你呢？你不用上班吗？”
余小岛一撩头发，甩甩头，不屑地说：“我过得是美国时间，下午的这个点，已经下班了！”
“那美国生活应该很花钱吧？你怎么赚钱呢？”
“要你管！”余小岛瞪眼，“你是采访我还是采访他？问那么多问题，刚才还没问够吗？”
“问了也没见你好好回答啊！”我直率地说。
“我不想回答你怎么了？”余小岛一下摆出骄傲的气势，“你们采访够了没有，我爸爸，我，还有我弟弟，你打算把我们一家子都采访一遍吗？”
朱老人弱弱地指了指自己：“我也被采访过了……”
“你不算！”
“说的对！”步老师说。
“对什么？”余小岛反而愣住了。
“你说得对！我确实打算把你们全家都采访一遍……”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步老师，小声道：“注意文明用语！”
步老师只好改口：“你说得对！我确实打算把你们一家子都采访一遍，既然如此，到最后就剩下最后一位了。”
“你是说……大姐？”
“没错，请问你有她的电话吗？”
“她人在意大利，电话早就换了，我怎么知道！”余小岛翻了翻白眼。
“那国际QQ，微信，MSN，越洋Skype，我都可以啊！实在不行，我还能在她的推特下留言。”
步老师表现出十二分的真诚，但顶多让人觉得心里发毛。
余小岛想了想：“你采访她之后就会离开吗？”
“这要看采访的结果如何……”
“不行！”余小岛十分霸道地说，“你要回答‘是’，不然我不告诉她的联系方式。”
步老师顿了顿，说：“是。”
余小岛仿佛奸计得逞般嘴角微微上翘，与此同时，步老师的嘴角也跟着上翘，两个人皮笑肉不笑地对视着，像是一只恶鬼在照人间的镜子。
与此同时，仿佛置身事外的余富贵在病床上翻了个身，发出如雷鸣般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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