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出院
隔天我们按照惯例出现在病房，但看到窗边的床位居然是空的，白色的床单，空空的床板，连同床头柜和床底象征着该病患在此生活的物证都不见了。
这着实让我们吃惊不已。
“难道说，余先生他没挺过来……”我捂住嘴巴，泣不成声。
“什么呀？”朱老人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闷闷地说：“他出院了。”
“难道说，余先生他挺过来了……”我更加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什么呀？”朱老人又翻了个身，“放弃治疗了。”
“难道说……”
正在我第三次感到惊讶之前，步老师说：“谁帮他申请的？”
“申请？他自己呗！”朱老人说。
“这不可能，像他这样的重症患者，要有家属陪同才能申请出院。”
朱老人想了一会儿：“不是余程东就是余小岛呗！除了他们两个，还有谁急着盼老鱼头死呢？”
我心说这可不一定，有些人只是没有说明而已。
“什么时候的事？”步老师问。
“就刚刚，他们前脚刚走，你们就来了。”
步老师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我跟着他下了住院部的大楼，跑到了就诊大厅，正好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熟悉的背影。
“余先生！”我边喊边跑过去。
余富贵回过头——先回过轮椅，再回过头——看到是我们，浑浊的眼珠里没有几分色彩，倒是眼皮拉开了一些。
他坐着轮椅在医院大门口，和门口的石狮子一样庄严。
“你怎么在家里？你要出院啦？”我问。
“对，对。”
余富贵颤抖着手指指着门外，那里有一辆正在从车库里倒车出来的王朝牌老式汽车，透过车窗能够看到驾驶座上的余程东。
“果然是他！是他让你出院的对不对？果然是不孝子，居然让自己的父亲放弃治疗！”
“不，不……”余富贵摇晃着身子，但语速很慢。
看他这个样子，显然是病情又加重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如此一来，更加加重了我心中义愤填膺的正义之火。
我冲下台阶，拦在王朝汽车面前，重重地敲了敲车前引擎盖。
这个动作其实我一直都想做来着，因为作为一个无车一族，行走在没有红绿灯的人行横道处，总是担心会有汽车突然驶过去，然后在我面前急刹车，把我吓一跳。
一般这种时候，我都要一半提心吊胆地过马路，然后随时在我面前急刹车的车前盖上敲两下，以代表我作为普通民众的愤怒情绪。
但现在不是普通民众的愤怒，是自诩正义人士的愤怒。
余程东摁了摁喇叭，位于车前盖的我首当其冲，差点耳鸣。
看来正义人士也是要承受代价的。
“干什么呢！”余程东把脑袋从驾驶座里探出来。
“干什么呢！”余程西把脑袋从后座探出来。
“你们不能带走余先生！他需要住在医院里！”
余程东和余程西互相看看，他们两个脑袋就像是长在车窗外的葫芦，颇为有趣。
“老头还没跟你们说吧？”余程东说。
“没跟你们说吧？”余程西说。
“什么？”我回头去看余富贵。
步老师站在余富贵的身后，推着他的轮椅来到了车前，余富贵就像是刚从一场睡梦中起来，怒了努嘴说：“是我，是我想要出院的。”
我连忙问：“为什么？”
“在医院，没意思，想回家。”
“在医院可以治病，在家里可不行。”
“不想治病，不舒服，想回家。”
此刻的余富贵表现得像是被拉着逛街的小孩，只想赶紧回家去玩玩具，其他什么都不在乎。
余富贵更狠一点，他连命都不要了。
步老师说：“出院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我再三确认：“真不想待在医院了？”
余富贵说：“不想。”
余程东又“滴滴”地摁了两下喇叭，显得底气十足，他把手搭在窗外说：“是吧？我们可是很尊重老人家的选择的。”
我忽然拉开后座的车门，上车把余程西挤到一边，坐定抱着胳膊不动如山。
“我们也去！”
余程东不满地回头问：“你去什么？”
“去余先生家，我们的采访都没做完呢！”
余程东气得猛砸方向盘，砸得喇叭声震天响起，被无数路过的行人和医生用眼神警告了一遍。
“怎么还有采访？你们没完没了吗？”
“我们只是尽心尽责。”
余程东看了一眼车外的余富贵和步老师，想了一会儿，态度就变了。
“不，也没关系，你们上来吧。”
“你这变脸也太快了吧？”
“快上来，再吵就没机会了！”余程东冲外面的步老师吼道。
步老师帮余富贵扶上车，轮椅折叠起来放在后备箱里，自己也跟着上车。
“怎么回事？”步老师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
“不知道，可能上了贼车。”
余程东开车出了医院大门，沿着街道往前行驶，随着路边房屋的减少和树木的增多，我觉得我的乌鸦嘴可能要灵验了。
“我给老爸找了一个护理，是专业的，等老爸到家了就会过去。”余程东打着方向盘说。
“能起死回生的那种？”我说。
余程东瞪我了一眼：“想得美！”
我不知道他这句“想得美”指的是什么，是指有人妄图逆天而行，还是指余富贵重新焕发生机。
如果一个病人的家属说这世上不可能有起死回生的技术，旁人还会指责他，说这明明是你的家人，你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作为家人你应该选择相信有这种奇迹发生，你说不可能那就是你有异心！要批判！
车子缓缓拐入一道窄道，车边的路牌显示前方车道数变少，余程东在此踩下了刹车。
“要不你们先进去吧？老巷子了，都是单行道，我车开进去就不好出来了。”
“你不送你爸回家去？”
“有的是机会，我这车卡住了才叫没机会了啊。”
“那他呢？”我看向余程西。
“我倒车要有人看着。”
“你停车入库还要有人指挥？你不是老司机啊。”
“不是不是，我一公司老板，平常都不是我开车，我能会这些？”
“意思是我们下车？我们也不知道你爸住哪里啊。”
“这个简单，”余程东往身前一指，“这巷子走到头，最后一间就是，钥匙在地毯下，进门右手边是电闸，进去之后要把冰箱门打开……”
“我怎么听你这意思是交待清楚了待会就不过来了？”
“怎么会？难能呢？我肯定来，一定来！”
我们下了车，重构好轮椅，余富贵坐在椅子里，我和步老师站在他身边，对缓缓倒车出去的王朝牌汽车行注目礼。
余程东坐在驾驶座里，隔着车窗对我们乐呵地挥手，慢慢地倒车出去。
随着人与车的距离越拉越远，我一边挥手一边说了一句：“他不会回来了吧。”
“嗯，不会回来了。”步老师说。
“那咱们走起。”
我一推轮椅，带着余富贵进入小巷之中，这里的小巷肉眼可见的贫困，没有油漆的沥青外墙，干裂不平的道路，落满了灰尘和油污的便利店招牌，断了一半的窗框和合不拢的大木门。
而所谓的最后一家，是这些贫困户中的王者，因为它的大门藏在一条掩映的杂草道里。杂草长到人的膝盖处，我推着轮椅碾过杂草，通过压根没有大门的门口进入屋子。
这栋屋子从表面看就十分破旧，入门前的墙边窗户是用报纸糊上的，上面还不小心钻破了洞，时不时风刮进去雨下进来，窗台处一片泥泞。
窗台上还有盆栽，都彻底枯死了。不知死于何年何月。
我和步老师走到玄关前，不约而同地定住了脚步，眼神往屋内延伸，脚步却迟迟抬不起来。
“你好，请问这里是余老先生的家吗？我是今天来上班的看护士……”
有人在我们身后说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和步老师正处于震撼之中，很难抽出空来回应她。
于是她又走上来了几步，问：“请问这里是余老先生的家吗……啊，我可能走错了，这里是垃圾场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不怪她不礼貌，因为我们此刻的内心也是这么想的。
踏入屋子的领地起，从玄关开始，到客厅再到卧室，堆满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密集到了让人无法下脚的底部。
这些东西……或者垃圾？说不清楚，我这脚边吃了一半的橘子，橘子皮都发黑了算是垃圾还是食物？还有鞋柜上装满了玻璃弹子和口香糖纸的可乐瓶，算是垃圾还是艺术品？
不对不对，应该有个更好分辨的方法。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屋内弥漫着一股又酸又呛人的臭味，那这些应该都是垃圾了。
“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步老师问。
“没错，这就是我家，欢迎欢迎！”
余富贵忽然精神焕发，自己转动轮椅，从垃圾堆上碾了过去，那股英勇无畏的身姿简直如同当年摩西分开红海。
看来余富贵的人生自传，有了相当大的谈资和噱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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