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不称职的父亲
“我的妻子的丈夫……”
就冲这句话,我觉得都可以入选世界吉尼斯好词好句纪录,如果有这纪录的话。
“不就是你吗?”步老师试着用最简单的逻辑去理解。
“不是我,是另一个男人。”
余富贵果然是老了啊,老了又带着绝症,所以在提到自己的妻子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时候也不是咬牙切齿,只不过用很平静的表情说出来。
步老师的表情也有点尴尬:“那这男人,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也没见过他。”
“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的存在?”
“因为潇潇就是他的种。”
“……”
“……”
我和步老师震惊地对视一眼,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话。
“我再确认一遍,”我的手都忍不住抖了起来,“你是说,余潇潇是那个男人的孩子?”
“对。”
“和谁生的。”
“和我的妻子。”
“你的哪一位妻子?”
“我的初恋,玉琳。”
“然后你把余潇潇养大?”
“对。”
“为什么?”
“因为我爱她。”
“爱谁?玉琳还是那个男人?”
“当然是玉琳!那个男人算什么东西!”余富贵的火气终于上来了。
我扶着额头:“我不行了,步老师你来问吧。我需要缓缓。”
步老师接过接力棒,从口袋里掏出了他那惯用的笔记本,又开启了认真的采访模式:“你说余潇潇是那个男人和你的妻子所生,这一点确认吗?”
“确认,我做过亲子鉴定的。”
“这么一来,你的妻子玉琳,以及别人的孩子余潇潇,都知道这件事?”
“玉琳肯定知道,潇潇的话,就算以前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
“这怎么说?”
“玉琳走得早,离婚后孩子就由那个男人带去国外了,到时候她自然就清楚自己的身世了。”
我瞬间警觉地问:“国外,难道是……意大利?”
“好像是,记不得了,反正就是挺骚气的国家,天天艺术艺术的。”
“我大概明白你的医药费是从哪来的了……”
余富贵也很诧异:“哪来的?”
“你的医药费不是余潇潇给的吗?我昨天还听她说在学校兼职教课,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和考试,不会有那么大的资产来承担你的重症病房住院费。那么很明显……”
“是那个男人付的钱。”余富贵挪了挪嘴角。
“一报还一报呀。”步老师幽幽地说了一句。
可不是嘛!你帮我养女儿,等你老了生了病了我再来帮你付医药费,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养儿防老”吗?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活到一定岁数才知道这世界奇葩的事还多着呢!
步老师把笔记本翻过一页:“我们之前也有向余潇潇确认过,你和玉琳两个人在一起,甚至生了她,长达十年左右,最后才结的婚。然后才离的婚。为什么拖这么久?”
“那时候我和玉琳刚见面不久,互有好感。可她突然就意外怀孕了,我那个时候不敢结婚,只能先把孩子生下来养着再说。”
“那个时候你知道潇潇是别人的孩子吗?”
“不知道,我以为是我的种。”
“后来是怎么发现的?”
“当我发现这瓶香水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妻子闺房抽屉里有一瓶别的男人用的香水,都不用细说,大概情形我都能想到了。
“我拿到自己和潇潇的头发,偷偷地托朋友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后我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抽完了一整包的烟。后来我每天工作完都不回家,和兄弟们在外面喝酒逛街也不回去。我很爱玉琳也很爱潇潇,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们。”
这种事情就像是长在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来,也无法和人言说来分享这份痛楚和苦闷。
他能怎么办?回家和妻子女儿摊牌吗?那恐怕会惹得她们从此离开他的生活,他不舍得。
又能怎么办?拿把刀目眦欲裂地狂吼说我要剁了那个狗杂种吗?真的能如愿吗?
仔细想想,玉琳为那个男人生过孩子,潇潇又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实际上她们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一个路人要拿刀去威胁一家三口吗?听起来怎么都像是一个邪恶的人。
他只能什么都不说,把所有的话都吞到肚子里,借着酒往下咽,然后醉醺醺又若无其事地回家去。
一回家,玉琳会像普通的新婚夫妇一样迎接他,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家里给你做了夜宵,饿了就吃点。然后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捂了捂鼻子又说今天也喝酒了啊?小心点身体。
他也可以接着这份温柔往下演,假装喝醉了喊着“玉林我爱你呀!我爱你呀你知不知道啊?”
顶多会有上了小学的女儿潇潇,带着一脸不屑从边上路过,低声抱怨一句:“没用的酒鬼!”
只要不说破,家庭就还在。
世界大舞台,往往都是观众比演员脆弱。
越清醒越受罪,演到投入者,可以百毒不侵。
昨天采访了余潇潇,在她的视角里,余富贵是一个替别人养着孩子还养不好除了喝酒也没见有啥本事的废物。今天采访余富贵,在他的视角里,他是替人养女儿养到了高中也无怨无悔,只因爱而承担一切,最后落得唏嘘下场的孤寡老人。
父母和孩子的矛盾,大抵上都相似。孩子以为父母不知道,于是什么都不说。父母觉得孩子还小,于是越瞒越多。
滴答滴答。寂静的房间里水声不断。
“水龙头没关吗?”我问,主要还是想转移话题,先前的话题着实太沉重了。
“没事,水管接到公园的湖里,算不上水费的。”余富贵坦然地说。
能活在垃圾堆里,也是足够坦然的心态了。
步老师起身,开始在这个满是垃圾的房间里转悠,看他的样子,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你在找什么?”
“或许余先生说的对,这个屋子里并不是只有垃圾,也有一些相当特殊、又充满意义的物品,混杂在其中。”
步老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拾荒者,他还真想在垃圾山里淘出宝来。
我看了看四周,其实在房间的深处,靠近室外院子的窗前,有一顶室内帐篷,和户外野营用的款式类似,外表是军绿色的。
“会不会藏在那里面?”我指着帐篷问。
余富贵也看了一眼,摆摆手:“没有没有。”
“里面是什么?”
“一些小玩意罢了。”
“能打开看看吗?”
看到我这么坚持,余富贵呆了呆,还是点了点头。
由于靠近窗户的地板上堆满了塑料袋旧布只有外壳的机箱和废纸板箱,轮椅不好过去,所以只能由我代劳,去打开那顶帐篷。
我越过垃圾山,鼓足了勇气,慢慢地把帐篷门的拉链拉下,总觉得里面会有什么恶魔栖息的感觉,所以我做得十分谨慎。
非常意外地,拉链拉开,里面也是乱糟糟的模样,但从色泽上看,只是乱,不算脏。
跟帐篷外的部分比起来,这里面的甚至算不上是垃圾。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画板,上面是有彩色蜡笔画的一只长牙大象,只不过身体的颜色用错了,把大象涂成了彩虹的颜色。
“这是……”
我的视线逐渐往下,在画板的右下侧看到了作者的署名:三年(5)班,余潇潇。
“潇潇小学时候的作品,她靠这个还拿了一等奖呢!”余富贵说起这话的时候满脸骄傲。
哪怕是身上流淌着别人的优秀基因的孩子,也值得骄傲吗?
我不太懂。
再往下翻……
“这是潇潇四年级用过的书包,她说不喜欢黑色,所以用了两次就换成下面那个粉红色的……”
“这是她初中学自行车用的护膝,有一个掉了,又买了一副新的,所以两只颜色款式都不一样……”
“这是潇潇上课的课本,但她经常在上面画画,把名人都画得很滑稽,可能她的画画天赋就是从这里来的吧……”
余富贵讲得滔滔不绝,我越往下翻心里越是压抑。
这里面基本上余潇潇的过去都存放在这里了,在这个垃圾山中坚守阵地的帐篷之中,在余富贵的小屋里,永久地珍藏着。
真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把自己孩子的一点一滴,从胎发到成家后生子的照片,完完全全地保存起来。
最让我吃惊的是,这里面还不仅仅有余潇潇的物品,也包括了余太极、余小岛,还有余程东和余程西,他的五个孩子,他基本上都保留了他们的过往,引以为豪,并如数家珍。
在孩子的眼里,他是个没用的父亲。在他的眼里,他的孩子永远值得他骄傲。
“这个,是什么?”
身后,步老师出声问道。
他指着靠近玄关,就贴着墙边的一条叠起来的方便面桶长柱,不同口味的都有,一层一层地往上叠,居然都快接近天花板了。
但步老师指着的不是方便面桶本身,他指的是这根“柱子”的基座位置。
我再次翻过垃圾“山”,越过垃圾“洋”,走过去一看,发现“柱子”底下压着一沓白色的纸张,像是什么文件。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张往外抽了抽,看到了一排幸好没有被方便面油污沾染的文字。
上面写着:市立医院生殖科鉴定中心体检报告。
“啊,”余富贵出声,“我说怎么一直没找到呢,好几年了,就是没找到呢!东西太多了啊……”
“你现在才觉得东西多吗?”
我继续往外抽,揭开了纸张翻到最后一页,一行小字准确无误地映入我的眼帘:“鉴定结果:没有生育能力。”
我一愣,再翻回去看病人的姓名。
赫然是余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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